今晚月明星稀,夜黑風高,朗朗無雲。

    關何抱著奚畫在一家宅子院內落下,院中滿是枯葉,因夜色已深,銀鈴一家子早就寢入睡。靈棚外陰風陣陣,不時聞得一兩聲詭異的貓叫,登時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奚畫抱著雙臂,躲在關何身後,小心翼翼往靈棚走去。

    由於銀鈴的爹尚未趕迴來,棺木隻得暫時擱在後院,白色的喪幡在晚間黑幕裏顯得格外突兀。

    奚畫在棺槨前拜了幾拜,低聲念道:

    “鈴兒,我不是有意要來冒犯的。隻是大家同門一場,你定然也想早日將害你之人繩之以法,得罪之處……勿怪勿怪啊。”

    說完又嘀嘀咕咕幾句關何聽不懂的語言,這才讓他開棺。

    月光驟然打在屍體上,入目即是沈銀鈴蒼白的臉孔,她雙目緊閉,嘴唇無色,靜靜躺在其中。

    大約是前些日子撞見不少死屍,奚畫本以為自己會被嚇得心驚肉跳,不想待棺槨打開時,忽然發現自己也沒那麽害怕。

    拿手指輕輕戳了戳銀鈴的手背,她身體已經軟下來,部分皮膚上隱隱泛出屍斑的顏色,看樣子大約是死了有一日了。奚畫深吸了口氣,給自己壯壯膽,下麵她得瞧瞧她的身子。

    正準備伸手解她衣帶,驀地想起來什麽,她扭頭對關何吩咐道:“你先背過去。”

    後者並未多言,很順從的轉過身。

    衣裳應當是銀鈴娘給她穿上的,是套幹淨整潔的壽衣,上麵沒有半點血漬。

    銀鈴的脖頸處的確有一道很深的刀口,至於有多深,奚畫不敢細看。雖並不怕屍體了,可也不願盯著她的臉看太久,總感覺她會什麽時候睜開眼來……

    由於眼下已是夏季,天氣略熱,銀鈴身上開始出現屍綠,尤其是右下腹部的位置,顏色很深。她上半身很幹淨,並沒有什麽傷痕,隻在胳膊上有被樹枝刮過的痕跡,看傷口是死後留下的。奚畫剛要將衣衫褪到下身,手碰到她腰間,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天色很暗,瞧東西也難免吃力,她隻得又往下湊了幾分。

    在銀鈴胸以下半寸之處,似乎有一道不很明顯的劃痕,若不仔細瞧當真是看不出來的。奚畫試探性的拿手上去摸了摸,這道口子竟有三寸來長,在她輕摁之下赫然一沉。

    “啊!”

    忽然間,她輕叫出口,蹭的一下就跳了起來。因怕吵醒屋內之人,她這一

    聲可謂是壓得低之又低,然而盡管如此,仍是由於恐懼而深深抽了口涼氣。

    那邊的關何當即側過身來,還未及開口,便見奚畫一頭紮進他懷裏,揪著衣襟渾身顫抖。

    倒是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他不禁奇怪:

    “怎麽了?”

    奚畫不敢迴頭,隻指著棺材,話不成句:

    “她她她她……她……她的肝髒……”

    他聽得越發糊塗:“肝髒?”

    奚畫在他懷裏抬起頭來,滿目驚恐:“她的肝髒不見了!”

    “當真?”關何聞言一怔,下意識地就將側目去看,不想奚畫卻飛快捂住他雙眼。

    “啊!你……你不許看。”

    “……”

    她支支吾吾:“我還沒給銀鈴穿好衣服……你等等。”

    饒的是心裏尚沒緩過來,奚畫卻還是迅速地將屍體衣衫穿戴整齊,正抬頭想要與他解釋,屋裏似聽見些許動靜。

    兩人皆是一怔,心中微沉,恐是適才聲響太大,將房內之人吵醒。眼看裏頭燈光驟然亮起,關何拉上棺蓋合住,一把抱了她躍出牆外。

    隔了半晌,屋裏有人走出來,提著一盞紙燈籠,往靈棚方向照了照。

    “文斌啊。”

    背後的銀鈴娘披著外衫納悶問道:“出什麽事兒了?”

    “娘。”沈文斌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沒什麽。”

    銀鈴娘皺了皺眉:“剛剛……是不是鈴兒的棺材裏有什麽聲音啊?”

    “……大約是聽錯了吧。”沈文斌迴頭,“現在又沒響聲了。”

    “阿彌陀佛。”銀鈴娘雙手合十,喃喃念道,“她自己造的孽,自食惡果,與我們沒關係……不會迴來尋我們報複罷?”

    “娘,你想哪兒去了。這世上哪有鬼。”沈文斌收了燈籠,舉步往屋裏走,“快迴去睡了吧,這大半夜的。”

    到自家院裏時,外頭已是四更天了。

    奚畫坐在床邊,仍是沒從方才所見之中迴過神來,頭靠在那床架上,目光渙散。

    瞧她這般魂不守舍的模樣,關何隻得倒上杯水遞給她壓壓驚。

    奚畫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這才問他:“銀鈴的肝沒了,你說是兇手挖的麽?”

    “傷口如何?”

    “口子很長,大約有三寸快四

    寸的樣子,不過痕跡很淡,那刀定是把極鋒利的刀。”她慢慢迴想,肯定道,“兇手還特意把周圍的血跡處理幹淨,看來是不欲讓人知曉他挖肝之舉。”

    關何思索片刻:“是隻有沈銀鈴一人缺了肝?還是所有女子都是這樣的?”

    “我也不知道,這得等明日去問問有寒了。”奚畫把茶杯放下,驀地覺得不解。

    “那人挖走銀鈴的肝作甚麽?

    “看他刀功這麽好,想必是個常年用刀的人。”

    關何讚同地點了點頭:“或許是屠夫?”

    “極有可能。”她把平江城裏有印象的幾個賣肉的迴憶了個遍,“或許還會是仵作和大夫呢?”

    說到這裏,奚畫感到一絲莫名:“奇怪,這口子也不難發現啊,府衙裏的仵作如何驗屍時沒驗出來?”

    “怕是官府故意隱瞞的消息吧?”關何不緊不慢道,“畢竟采花賊和掏心肝的賊比起來,還是前者比較友善一點。”

    “……是麽。”

    倒也不能說他這話沒道理,但倘若當真每個慘遭毒手的姑娘都被挖了肝髒,這采花賊……那就不單單是采花這麽簡單了。

    想想就感到腳底發涼。

    牆外打更的人悠悠走過,更聲響過四下,又清又脆。眼下已是醜時,再過兩個時辰天都快亮了。

    往不遠處的銅壺滴漏掃了一眼,關何站起身來。

    “時候不早了,那你先早點休息。”

    “嗯……”

    還在想采花賊的事,奚畫頷首就應了。

    驀地腦中一滯,抬頭時見得關何就將走,她急忙一把拉住其衣袖。

    “誒——”

    後者停下腳:“怎麽了?”

    奚畫咽了咽唾沫,小聲問他:“你去哪兒啊?”

    這話聽著奇怪,關何答得自然:“我去守夜。”

    “……守夜啊,去院子外頭?”

    關何不由奇怪:“嗯,怎麽?有事麽?”

    吞吞吐吐了半晌,她才垂著頭,聲音細如蚊蚋:“你……你別走了吧,我……我一個人有點兒害怕。”

    關何愣了愣,隨即微笑:“我就在門外,你叫我我聽得到的。”

    言語剛道完,奚畫便噘著嘴拿眼狠狠瞪他。

    “……”

    大眼望小眼的對視

    了片刻,他隻好鬆口。

    “……那我在窗邊站著,你睡就是。”

    “可不準偷偷跑了。”她叮囑道。

    “知道……”

    眼看他跳出窗,倚著牆背對而立,奚畫這才開開心心爬上床,把被子一蒙,合上雙目。

    許是受了驚嚇,而今神經一鬆弛,沒多久就睡著了。

    耳畔聽她唿吸聲淺淺,關何忍不住偷偷往身後望了一眼。

    月色照在她臉上,嘴角微彎,不知是否做了個好夢……

    他看著倒也覺得安心,淡淡笑了笑,隨即仰頭去瞧夜色。

    這樣的天氣,真好啊……

    接下來的幾日,府衙裏忙成了一鍋粥,據悉是上頭的巡撫大人親自來平江詢問案情,城中知府當然不敢怠慢。

    因得如此,奚畫去了兩次都沒能見著尚遠的麵,而銀鈴也在不久後入土安葬了,就是要問也死無對證,她隻得作罷。

    正巧,再過些天便是端陽節,不知是不是由於這個,連采花賊都沒有再作案,一時城內格外和平安寧。

    初五這日,清晨一推開門,四周就彌漫著一股甜甜的糯米香氣,其中還夾雜了些許艾草的味道。

    適逢端陽,羅青起了個大早,一上午就在廚房裏忙著做粽子。

    今年和往年不一樣,家裏多了個人吃飯。已經是很久沒有熱鬧過了,奚畫難得見她這麽高興,從昨天就出門采買,午飯時間還沒到,就做了一桌子的菜。

    把畫好的天師像貼在大門前,奚畫頗為滿意地上下看了看,這才轉身進屋。走了沒幾步,她忽然抬頭瞧著房頂。

    好像自上次大雨後,客房就有些漏雨了,爹爹的牌位前老是積著水,再這麽下去還不得浸壞了。

    得修一修才行。

    去倉庫取了梯子,架在牆上,奚畫把袖口一挽,扶著木梯就往上爬。

    梯子下,黃狗好奇地蹲下看她。

    這木梯也是許久沒用了,爬到一半時,她腳一踩下去,竟“砰”地一聲斷了。

    “啊啊——”

    身子還未著地,驀地便感覺腰間一緊。

    奚畫沒轉頭去看,然而不去瞧她也知道來者是誰。這一幕自己好像在夢裏見過似得,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無論她在什麽地方,從什麽地方掉下去,在什麽地方遇到麻煩,他都會在身邊。

    這樣的錯覺很微妙。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幾時有的。

    關何穩穩當當地著地,輕輕放下她,眉頭微皺,語氣裏還帶了幾分嚴厲:“這麽高的地方,你爬上去作甚麽?”

    奚畫揉著被刮傷的手臂,望著他委屈道:“我想去修房頂……”

    他輕歎道:“要修什麽和我說不就行了嗎?若是方才趕不及過來,你這一下摔到地上,怎麽辦?”

    明明聽他語氣並不太好,然而奚畫倒抿唇一笑:“那你趕得及麽?”

    關何想也沒想便搖頭歎氣:“趕不及也要趕啊。”

    她聽著開心,雙眉一彎,歪頭瞧他,不知為何笑得格外燦爛,伸手拉上他衣角。

    “關何。”

    “嗯?”

    奚畫雙眼亮晶晶地瞧著他,情不自禁道:“你待我真好。”

    聞言,他身形一頓,內心裏不由自主地蕩開一陣暖意。

    隔了片刻,他亦是淡淡笑道:“你不也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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