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喂、喂,醒醒啊……”

    奚畫一手撐著傘,俯身下去推了推那人肩膀。

    他渾身被雨淋得透濕,發絲亦黏在臉上,遮了滿麵,不知在這兒躺了多久了。

    若是附近的居民,彼此互相都是認識的。奚畫遂把他覆著臉的頭發撥開,正待瞧瞧是哪一個,卻在看清此人相貌時微微一愣。

    他年紀輕輕,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五官清俊,劍眉緊蹙,眉宇間點染俠義之氣。竟是昨日在橋下孟捕頭府門前遇上的那個人。

    “怎、怎麽是你?”

    奚畫忙把傘擱在一旁,出門來瞧熱鬧的黃狗,一見她碰那生人,二話未語,張嘴就往對方手臂上咬了一口。

    後者登時驚叫出聲,蹭的一下自夢中醒來。

    “你這嘴啊,走開!”她揚手一巴掌揮去,黃狗趕緊鬆口,夾著尾巴灰溜溜躲開。

    “咳咳咳……”

    盡管被手上的劇痛驚醒,那人的神智仍不甚清晰,眼皮微抬,看了四周一圈,半晌卻隻是咳。

    “你……你沒事吧?”奚畫慌手慌腳地檢查他胳膊,愧疚道,“實在是對不住,我家的狗方才不小心咬了你,你感覺可好?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對方艱難啟唇,嘴張了許久,才喃喃念道:

    “好……好餓……”

    “餓?”

    奚畫湊上前聽得他這話,左右瞧了瞧街上巷口,眼下風雨正大,半個行人也沒見著。她咬著下唇思索了一陣,還是將他扶了起來,徑直往院中的棚子裏走。

    草棚很簡陋,平日裏用來堆放些雜物,也是黃狗的狗窩所在,而今被如此一個不速之客霸占自己的領土,難免會讓其不滿。

    於是奚畫端著肉粥推門出來時,就見它齜牙咧嘴,炸著毛圍著那人一圈一圈地走,不住對吠叫。

    “誒,你也是煩得很。”

    她摸索著從懷裏掏了根豬骨頭丟過去,黃狗狗眼一亮,一口叼住,安安靜靜伏在一旁磨牙啃咬。

    見它總算是消停下來,奚畫才放下食盒,蹲下身去仔細瞧那人狀況。

    恐是濕衣寒涼,天氣又惡劣,對方亦不知是醒是睡,眼睛半睜半閉,喚了幾聲都沒反應。無奈奚畫隻得又取了件幹淨衣裳暫時給他披上,之後拿那絹帕細細替其擦去滿臉的水珠。

    “咳……咳咳……”

    興許是感覺到未再淋雨吹風,後者不過多時,便悠悠轉醒過來,舉目望著頭頂草蓋的住屋,嗓音嘶啞,輕輕道:

    “此地是……”

    “你醒啦?”

    奚畫收了手,把帕子遞給他:“來,自己擦擦吧。”

    那人坐起身,低頭看著手裏的絹帕,似乎尚有幾絲朦朧。定了定神,再抬眼去端詳她時,隻覺得她瞧著眼熟。

    “你是……”

    奚畫把食盒打開,將肉粥捧起湊到他跟前:“吃罷。”

    撲鼻的一股肉香,食物在前,他也管不得那許多,伸手接過,拿了勺子就狼吞虎咽吃起來。

    那聲響連一邊兒啃骨頭的黃狗都不自覺抬起頭呆呆看他。

    “……慢點吃。”奚畫好心提醒道,“這兒還有呢。”

    他一麵點頭一麵感激道:“唔、嗯……多謝。”

    瞧這餓虎撲食的樣子,也不曉得有幾日沒吃東西了,看著著實可憐的很,奚畫坐在地上雙手抱膝,歪頭打量他,內心不住嘖嘖而歎。

    一連吃了三碗,那人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問她道:“這裏是你家?”

    “我家後院。”奚畫笑著答道,“我娘還在睡覺,怕她不喜我帶外人進來,所以隻能讓你在此處避一避雨了。”

    “無妨,能有避雨之處我已十分滿足了。”

    “你……”奚畫試探性地問道,“你是打哪裏來的?怎麽在我家門前躺著。”

    那人聞言,放下嘴邊的飯碗,嗟歎一聲:“我原是自汴梁來此地辦事的,隻因孤身一人,不識得路,耽擱了幾日,把盤纏給用光了。本想找到孟捕頭接濟一下,哪知……他卻不在。”

    “你,和孟捕頭是什麽關係啊?”

    他未及多想便道:“我是他的上……”驀地他戛然止聲,手握成拳在唇下輕咳了一下,“我是他的遠房親戚。”

    騙誰呢,孟捕頭是個孤兒,全平江城都知曉這事,哪裏冒出來的遠房親戚。

    奚畫麵上雖沒拆穿他,心裏卻多少有幾分戒備,他到底什麽身份說不得,非得胡謅不可?還裝出一副和孟捕頭很熟識的樣子,有貓膩……

    但轉念一想,這世上誰沒幾個秘密不能道出口的,說不準他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別人不願說,自己又何必多問。

    “那你今後打算怎麽辦?孟捕頭一時半會兒也迴不來,何況就

    你這光景,他便是在家,守門的家丁也未必放你進去,替你傳話兒。”

    “這倒不是什麽問題。”不想他卻說得胸有成竹,“隻要他在府上,我就有法子能進去。眼下等他迴城便好。”

    這莫名的自信倒和某人很是相似,奚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懶得再追問下去,想了想,卻是提醒道:

    “那他沒迴府的這幾日呢,你如何過?要是十天半月不迴城,你豈不是得餓死?”

    “這……”後者似乎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捧著碗皺眉沉默了良久,半晌無話。

    聽著是從京城這大地方來的人,怎麽如此沒個心計,奚畫登時感到頭疼,正想收拾碗筷走人,腦中倏地靈光一閃。

    上迴家裏的狗莫名撿來的銀子因來路不明,她一直不敢擅用,此迴正好借他之手來瞧瞧這銀兩到底可用與否,順道還能賣個人情給他。

    “你等等。”

    思及這般,奚畫把食盒一擱,起身就到柴堆下翻找,自一個木匣子裏挑了二兩銀子在手上掂了掂。

    “來,你拿著。”說罷她就把錢塞到他手裏。

    “銀子不多,你省著點花,就這麽點,多的沒有了……”頓了一頓,又補充道,“記得要還啊。”

    那人怔怔望著手裏的銀錢,呆了少頃,才有些不確定地看她:

    “你……你真要借錢給我?”

    “怎麽?”奚畫忽然摟著錢袋,懷疑地瞥他,“你該不會是……什麽江洋大盜,或是朝廷通緝的要犯罷?”

    對方聞言“噗嗤”笑出聲,指尖在白銀上摩挲了一陣,小心收到袖中,眉間一揚:

    “你放心,我屆時定然如數奉還。”

    奚畫擔心地瞅了他兩眼:“一言為定,駟馬難追,你可別忘了……我家也很窮的。”

    他微笑頷首,側目時不經意看到肩上披著的外衫,眸中禁不住一暖。迴頭見奚畫彎腰尚在收拾殘羹,不由輕聲道:

    “恕我冒昧,敢問姑娘閨名是?”

    “我姓奚。”她直起身子來,挎著食盒,向他一笑,“單名一個畫字,書畫的畫。”

    “奚畫?”

    他低低念了幾遍,閉目略一沉吟,方頷首朝她一點頭,蕩開笑意:“好,我記下了,多謝姑娘款待。”

    “正所謂‘君子貴人賤己,先人而後已’,一點小忙,何足掛齒。”奚畫頗為豪氣

    地擺擺手,轉身將進屋,忽而想起什麽來。

    “那衣裳是我爹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身,你且先換下來吧,濕衣服穿久了恐會著涼。我再去找找有沒有別的衫子。”

    “不必麻煩了……”

    他話還沒道完,風聲已將餘下言語盡數吞沒,然而奚畫早進了屋內,也不曾聽見。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門外風雨漸小,她抱著一件舊袍子跨出門檻,張口便道:

    “我挑了個厚實的,依我看你還是……”

    一語未畢,卻見草棚底下空空蕩蕩,半個人影也沒有,隻留了一灘淡淡的水漬,黃狗蹲在那旁邊,低頭嗅了嗅,仰頭看她,討好似的搖著尾巴。

    “……人呢。”

    “好歹把那件衫子換下來再走啊,可貴著呢……”奚畫心疼道。

    午後用過飯,天色大亮,下了一夜的雨總算是停了。

    因怕羅青擔心,早間的事奚畫到底沒告訴她。

    飯後還在廚房刷碗,羅青就把昨夜炒好的栗子拿出來,一麵用油紙包起來,一麵不住叮囑她,無非是什麽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感恩戴德啊,為人要知結草銜環啊雲雲。

    聽得奚畫一頭兩大,正昏昏欲睡間,門外忽聞得有人叩門。

    她精神一振,忙把那栗子接過在手,應道:“娘,那我先走了。”

    眼見她風風火火的樣子,羅青不由擔憂:“慢點走,小心你的腳啊。”

    “知道。”

    院門是虛掩著的,她還沒上前開門,草棚裏的黃狗反倒是如箭一般飛奔而去,一臉喜滋滋地撲向那人身上,真是比見了屎還高興,一個勁兒的伸舌頭搖尾巴的。

    “誒,奇了怪了。”奚畫抱著油紙包,滿臉疑惑,“你們認識?”

    關何搖了搖頭:“不認識。”

    “……難得見它這麽親近外人。”她在那狗頭上揪了兩把,納悶,“平日裏見誰都咬,如此腆著臉示好的,你還是頭一個。”

    “是麽?”關何眼裏露出幾分欣慰,“它叫什麽?”

    “它叫……”奚畫正脫口要答,猛然間覺得那裏不對,後半句便驟然小聲。

    “叫……關關。”

    關何:“……”

    “是取自詩經中‘關關雎鳩’這一句。”她連忙解釋,“我爹給起的。”

    關何眉頭微皺

    :“那如何不叫雎鳩?”

    奚畫不好意思地撓撓耳根:“雎鳩是條母狗,前年死了。”

    聽他未再言語,雙目與黃狗對視了許久,最終還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

    “走吧。”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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