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甚是耳熟,似乎哪裏聽過,奚畫皺著眉尋思片刻,猛地反應過來,迴頭一望。

    “關、關何,你……”

    “噓!”

    後者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奚畫方才注意到眼下的處境,忙伸手自己捂了嘴,甚是緊張地點點頭。

    隔著草叢往前看,正在方才她所待的位置,那盞青燈和提燈之人緩緩靠近,繼而在那地方停下,燈籠左右擺了擺,看樣子是在找什麽東西。

    奚畫暗道不妙,雖是她人被關何逮到這裏躲著,可拿來的燈籠還擱在那兒呢,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對方,此地剛剛確有人待過麽!

    草葉縫隙裏,瞧著並不真切,距離又有些遠,加上夜裏視線模糊,即便是那青燈未再移動,奚畫也沒看清此人相貌,更不知對方是人是鬼。

    可單看衣著,上半身是麻布短衫,絕非書院中學生所穿服飾,又打量身高,好像還偏矮……

    風聲瀟瀟,吹得草木花葉都沙沙而響。青燈人尋了半晌,大約是沒尋到他二人蹤跡,便舉了燈慢慢悠悠地朝孔子祠走去。

    不過多時,隻見其繞到祠堂背後,燈光霎時一暗,四下裏靜悄悄的,再沒看到什麽異樣之處。

    奚畫在這龜甲冬青後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半盞茶時間過去,周遭確確實實歸於平常,她才小心翼翼探出個頭來。

    “那鬼……走了吧?”

    關何也不太肯定:“應該是。”

    她歎了口氣,懸著心倒是落了下來,撫著胸口輕拍道:“那就好,那就好。

    “嚇死人了,那當真是鬼?”

    關何略一思索後,終是搖頭:“不知道,瞧著挺像。”

    奚畫皺著眉,拇指在唇邊輕輕一咬,若有所思道:“看來勇謀沒有說謊,咱們書院果然鬧鬼。”

    “要告訴院士麽?”

    “……暫時先不要。”奚畫細細思忖,“無憑無據的,貿貿然去稟告院士,一定會說是我們胡言亂語,裝神弄鬼。”

    “嗯,倒也是。”

    “等明兒,再問問別人看看吧……”她正抱著胳膊迴想,驀地意識到了什麽,急忙往迴退了兩三步,訥訥地盯著他:

    “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兒的?!”

    關何想也沒想便道:“碰巧路過而已。”

    “路過?這都什麽時候了,你路過書院?”奚

    畫怔了怔,明顯不信,定睛一看,伸手指著他肩頭問道,“你身上怎麽有血?”

    關何忙側過身去。

    “沒有,你看錯了。”

    “……哪裏會看錯,那明明就有。”奚畫一語言罷,又上下將他一掃。

    而今他這一套裝扮甚是古怪,周身漆黑,還是窄袖的勁衣,一頭青絲以發帶高高束起,腰上還別了一個袋子,不知盛的何物。

    “你怎麽穿成這樣?大半夜的……幹什麽去了?”

    關何想了想,開口道:“這是便服。”

    “胡扯呢,哪有人便服是這樣的。”

    後者倒是一本正經:“在蜀中便服正是如此。”

    “……”因得不曾去過,奚畫也不知他話裏真假,隻得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你該不會是又去偷東西了吧?”

    關何微微蹙起眉來,斷然否認:“當然不是。”頓了一頓,隨即補充道:“這是我攬的一份活計,夜裏幫人家做些事。”

    奚畫聞得此言,臉色稍稍轉好:“原來如此,怪不得白日裏看你老打瞌睡……”

    她口氣一轉,語重心長:“不過凡事也得分個輕重,你來書院呢,是要念書考取功名的。為了那幾個錢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值當。”

    關何輕輕應了,忽而問她:“你想要考狀元?”

    奚畫聽著就笑道:“哪能啊,我能進宮當個女官就很是滿足了。且不說我朝從來沒有女子中狀元,就是有,怕翰林院那幫人也是不肯的。”

    她說完,攤手嗬了口氣,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哆嗦道:“咱們還是快走吧,這裏頭陰森森怪恐怖的,一會兒倘使又有什麽妖魔鬼怪蹦出來了,那就糟了。”

    關何點了點頭:“從偏門出去吧。”

    “嗯,好。”

    奚畫不敢迴去拿燈,隻一路揪著他衣擺,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地往書院後門走。

    出了院門,沒走多久就是流雲長街。現下時候偏晚,路上行人稀少,除了幾家客棧和秦樓楚館,別的店鋪早已打烊,端得是這般,倒也比書院那地方有人氣兒多了。

    奚畫登時輕鬆下來,也有心思捧著書,認認真真思考夫子留的對聯。不過盡管如此,關何卻一直走在樹下與燈光照不著的陰暗之處,頭低低垂著,和她保持距離。

    行了大約半個時辰,他才停下腳,迴頭看了一眼身後

    ,方道:

    “我到家了。”

    奚畫“咦”了一聲,放下書來端詳他的屋子,繼而笑道:“這是你家?”

    “嗯。”

    “離我家很近啊。”她指了指前麵一條悠長的小巷,“這邊巷子穿過去,對麵就是我家了。”

    關何順著她所指之處抬眸,依稀有幾分印象,淡淡頷了頷首。

    正將要走,奚畫驀地又轉了身迴來。

    “對了,你這肩膀……”

    她說著就伸手過去,關何愣了一愣,飛快側身避開。

    她看在眼裏,不禁笑道:“堂堂男子漢,你還怕疼不成?”

    他眉間一皺:“不是……”

    “上迴你胳膊的傷還沒好吧。”奚畫把書一疊收到袖中,然後在懷裏掏了掏,摸出一個小藥瓶來遞給他,“正好我還帶了金創藥,你拿去敷一敷。別舊傷未愈新傷又不好好治,那你這手可真是廢了。”

    關何輕抿了抿唇,猶豫著要不要接過來,怎想對方已是等得不耐煩,直往他手頭一塞。

    “我不和你磨蹭了,這對子才想好了上半句,迴家還得背書……”奚畫一麵走一麵還不忘提醒他,“明兒冉先生可要考查《中庸》前兩頁的,你別到時候又立在那兒一問三不知。”

    近處的茶樓熄了雅座的燈,他所站的這街上唰地一瞬暗淡下來。

    波瀾不驚地看那人身影在巷口漸行漸遠,最後隱於濃濃的夜色之中,關何一言未語,迴眸轉身開了院門,舉步而進。

    屋中依然漆黑一片,風清月冷,桌上的燭淚硬成一塊兒。

    他點上燈,略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子上休息。隔了一會兒,發覺掌心還有東西,關何動了動手指,將那小瓶的金創藥擱在桌上,抬指把玩似得撥弄了一下,又垂頭看了眼自己的左肩。

    夜行衣上染了一抹鮮血,他伸手摁了摁,喃喃自言道:“不是我的血。”

    低頭時,見地上還斑斑點點落著血跡,他這才取下係在腰間的小袋子,殷紅的液體正從裏頭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大約覺得再這麽淌下去,明日收拾起來會很麻煩,關何遂站起身從櫃子裏拿了個小盒子,將其中三根血淋淋的指頭抖出來。

    他默默數了一遍,確認無誤後方翻出文房四寶。

    在桌前坐定,提筆沾墨,偏頭思索少頃,關何於紙上寫道:

    “平江城東大街,賭徒周財,負債五百兩欲夜逃出城,現取其指三根,以儆效尤。”

    放下筆,他吹了吹未幹墨跡,這才疊好放入信封之中,滴上火漆封口,與那小盒子一起擺在臥室的窗沿之上。

    屋外的垂柳隨風輕拂。

    他兩指放在唇下,簡短急促地吹出一聲輕響。

    少間不久,樹上便有一隻白隼撲騰下來,爪子一扣,不偏不倚的從盒子上兩個小環中穿過。

    關何拿出一塊鮮肉來喂給它,一手撫著它背上的羽毛,輕輕道:

    “早去早迴。”

    那畜生似有靈性,咕咕啼了幾聲,雙翅一振,挫身便飛入夜空。

    且說天鵠書院,與朝中官員一般,每十日放一迴假,稱為旬假。

    明日便正逢假期,今早講堂內的人倒是來得挺齊,離打鍾還有半柱香的時間,案幾前已是座無虛席。

    奚畫剛進門,就聽裏頭有人大聲在說著話。

    “勇謀,幾日不見,膽兒怎麽這麽小了?從前還帶頭夜裏去城郊抓山雞吃,這會兒晚上連門都不敢出,真是沒勁。”這出言嘲諷的乃是城內禦史大夫之子李含風。

    旁邊的馬田立馬笑道:“你別嚇唬他,人家那是被女鬼勾了魂兒了……”

    “哦?什麽女鬼?是花妖還是狐精呢。”

    “妖精鬼怪可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啊,勇謀你可真有豔福!”

    說完,滿堂都笑了起來。

    鍾勇謀垂頭坐在桌前,一臉抑鬱,也懶得去搭理他們,默默讀自己的書。

    這般情景之下,奚畫自然不好提昨晚之事,當然也沒跟著旁人笑他,隻尋了位置坐下,頗為同情地看了他幾眼。

    耳畔忽聞得有人冷哼,未及迴頭,就聽身後坐著的王五一低聲道:

    “這些個人都沒個正經的,隻知道張個嘴笑人家。”

    這話聽著奇怪,奚畫轉過身,小聲問他:“怎麽,你也覺得書院裏頭有那髒東西?”

    “不是覺得。”王五一搖了搖頭,歎氣道,“我是真的看見了。”

    “你也看見了?!”她麵露訝然之色,忙湊上去,“什麽模樣的?”

    “和勇謀說得差不多,那鬼提著燈,夜裏就在書院中走來走去。”王五一說道此處,莫名的感到毛骨悚然,隻抹了抹臂上起得雞皮疙瘩,“早些時候我向副院士提

    過此事,他也罵我是信口胡謅。後來,我就沒在書院裏住了。

    橫豎這幫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等那女鬼找上了他們,可就有他們受的了!”

    “女鬼?”奚畫不解道,“怎麽知道是女子的?”

    “呃……”王五一撓撓頭,也沒什麽把握,“說不清楚,總之看身形倒是有些像。”

    經他這麽一提醒,奚畫方留神迴憶,那黑影身高與她差不多,身段卻因衣衫過於寬鬆之故看不真切。

    單從身長判斷似乎太武斷了,興許是個矮小的男子呢?

    不過話又說迴來,既是這麽多人都看見了鬼,此事恐怕有些蹊蹺。

    思索之時屋外鍾聲響起,那教儒學的夫子款步進來,奚畫忙收了心神,認真看書。

    大約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她老想著昨晚看見的鬼火青燈,精神難免集中不了,上午儒學課後,正逢宋先生的音律課。

    今日練《廣陵散》一曲,案前擺了把琴,奚畫盯著那譜子手撫於弦上,半晌才彈了兩個音出來,斷斷續續,毫無連貫。

    腦中盡是那提燈人的背影,麻布衫子總覺得在何處見過。

    正尋思之間,頭頂忽聞得有人輕輕一歎。

    “小四,你這麽彈琴,可不走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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