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平平靜靜地看著他,微不可見地笑了笑:“他還沒有迴來,我不能走。”

    江致遠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你自然不願意走。如今明家敗落,迴去也做不了千金小姐了,是得想方設法地留下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頭想些什麽,你這種人……哼,我見得多了!”

    剛才明見書鬧了那一場,他更加對此深信不疑。

    “我告訴你,你們當日成親,沒有定婚更無婚書,根本算不得數。我連休書都不用,現在就能讓人把你趕出去。”

    明霜默了一陣,問道:“您這麽恨我,隻是因為我父親是明見書?”

    他負手在後,冷笑道:“且不提你是他閨女,就你這樣的身子,那也沒法進我江家的門。城兒如今是新皇的心腹,前途無量,留你在他身邊隻會是個阻礙。”

    說到此處,他越發覺得江城的腦子是進水了。

    什麽眼神兒,怎麽就看上這麽一個人了?

    她莫名:“我哪裏礙著他了?”

    “一無子嗣,二有惡疾,光七出你就占了兩條,還不算礙著?”

    未晚氣不過,小聲辯解:“老爺,這怎麽能算惡疾呢……”

    “主子說話,哪有你這下人插嘴的份兒!”江致遠厲聲一喝,隨即衝明霜道,“瞧瞧你的丫頭,自己的人也不好好管教!”

    她垂下眼瞼,輕輕應了聲是。

    見她這模樣,他仍不解氣地冷哼:“隻要有我在一日,哪怕往後你懷了孩子,也別想上族譜。”江致遠正背過身去,頓了頓,忽然又補充道,“若是個男娃,那還可以考慮考慮。”

    一聽到這話,明霜眉頭登時皺了起來。

    別的她都能左耳進右耳出,全當沒聽見,唯獨這一句,正好是她最忌諱的。當下也不願再與他分說,讓未晚推著她迴了房間。

    屋裏的白貓從椅子上竄下來,跳到明霜懷裏,甚是舒服地叫了兩聲。

    四周清清靜靜的,她摟著貓兒,終究悵然地歎了口氣。

    “小姐……”未晚知道她心中不好受,忙拿手給她捏肩膀,“您可千萬別把老爺的話放在心上,不值當的。”

    明霜嗯了一聲,忽然搖頭:“我隻是在想,現在的我,真的是他的累贅麽?”

    “怎麽會!您別聽老爺子胡說。”

    她看向窗外,眸色暗淡:“封誥命的時候,全城上下都會

    知曉,他的夫人是個瘸子,還是當年上過刑場的,明家的女兒……”

    要是腿不殘該多好啊。

    她如此想著,於是把此前一直排斥的膏藥也翻出來用了,每天換三次,一次都沒落下,腿上的按摩也日日有做。

    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說不準真的好了呢?

    初春陽光明媚,綠意盎然,明霜把第十二封信寫好,整整齊齊折疊好,交給未晚讓她去寄。

    連著放晴好些天了,趁天氣爽朗,姚嬤嬤便推她出門去曬太陽。

    這幾日家裏有些熱鬧,不知是誰來了,總能聽到小孩子嘻嘻笑笑的聲音。

    明霜正在花園裏遛彎,迎麵跑來一個五六歲的男娃娃,撲了她一個滿懷。是個不認識的麵孔,懵懂地揉了揉鼻尖,抬起頭就衝著她叫娘親。

    明霜愣了一瞬,揉著他的小臉,含笑道:“小弟弟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娘親。”

    那孩子牽著她的手,不依不饒:“你就是啊,娘親,娘親,我想吃酥糖。”

    “酥糖沒有,蜜餞吃麽?”她讓下人把裝了果脯的盒子打開來遞給他。

    小孩子一聞到香氣,立時饞了嘴,歡歡喜喜地抓了一大把往口中塞。

    “慢點吃……”明霜一麵給他拿水,一麵柔聲問,“你娘是誰呀?”

    “我娘是你呀。”對方說得含糊不清,明明嘴巴裏已經裝滿了,還拚命的吃,哈喇子直流,胸前的衣襟也濕了一大塊。

    明霜見他舉動古怪,傻傻癡癡的,仿佛得了什麽病。

    不多時一個婦人急匆匆地走上前,一手把孩子拽過來,從他嘴中掏出才吃下去的果脯,扔在地上。

    “都說了不要亂吃東西,怎麽就是不聽話呢!”

    打了兩下,孩子便開始哭,她無奈地抱在懷中,慌裏慌張地看了明霜一眼,連話也沒說一句,很快走開。

    江致遠正跟在後麵,見狀,明霜先叫了聲公公,隨後問他:“這孩子是誰家的?”

    他慢悠悠說道:“城兒的表弟,是個傻子。”

    她若有所思:“咱們家來客人了?”

    江致遠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我勸你沒事兒少出來轉悠。那娃兒的病就是當初在牢裏染上的,高燒不退,獄卒又不給請大夫,生生燒壞了腦子。”

    他背著手,邊走邊道,“都是你爹給害的,這兒沒人願意看

    見你,別給人心裏添堵。”

    她聞聲啞然,半晌欲言又止。

    姚嬤嬤拍拍她肩頭,打算寬慰幾句,明霜隻搖頭說沒事。

    “迴去吧,怪冷的。”

    自那之後,江致遠便陸陸續續把江家的人接迴府上入住,宅子裏喧鬧起來,歡聲笑語的,人來人往。明霜坐在門邊,隔著牆也能聽到不少的動靜。

    她的院子還是老樣子,幾個丫頭,一個嬤嬤,沒事會在樹下抱著貓閑坐,或是窩在房內看書。

    府裏的下人開始避著她,但凡有從附近路過的,說話聲都會放輕放小。

    她最明白這種舉動,饒是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麽內容,但,想來不是什麽好話。

    明霜把這些排斥看在眼底,也很配合地不去打攪他們,隻在自己屋裏吃,隻在周圍活動,乍然間像是迴到從前,在明家那時的狀態。

    江城抵達劍南時,已是三月初了,南方溫暖,這會兒的氣候熱得人隻能穿單衣。

    蠻賊猖獗,又對地勢熟悉,雖幾次被大軍打得四散亂竄,然而不多久又死灰複燃。此處崇山峻嶺,無法深入其地,將烏蠻界四周的百姓安頓好後,他不得不命人安營紮寨,準備慢慢斬草除根。

    這是個長期的任務,少說也要半年,但和此前預計的一年相比已經算是最快的了。

    白日裏他在各個村鎮盤問,搜尋餘下蠻人的下落,夜裏便於帳中布置計劃。

    江城原本不算是個戀家的人,但時過兩個月,除了軍函再無別的書信送來,心下不免奇怪。

    以明霜的性子,不可能不給他寫家書才是……

    因此沒事的時候又向參軍問過好幾迴,然而對方說沒有信函送到,他不好多言,也隻得作罷。

    大約她是不願讓他分心。

    入夜巡查完畢,江城坐在自己帳內,鋪開紙。她不想寄過來,那麽自己給她寄去應該是可以的吧?

    如此一想,不由微笑,提筆書寫。

    這次要說的話有很多,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等他放下筆時,天邊已然破曉。不必數字數了,想來早就過了五百的限製,江城鬆了口氣,把信仔細裝好,起身喚了參軍來,鄭重其事地交給他。

    “這是家書,務必要交給夫人。”

    底下人抱了抱拳,語氣肯定地答複他:“是。”

    三月底,放眼望去桃李花開,錦

    繡成堆。

    明霜在書房外,又一次問道:“當真沒有大少爺的信麽?”

    管事正在翻賬本,聞言一如既往的搖腦袋:“少夫人,真的沒有。”

    她想了想,把手上的鐲子褪下來,放到他手裏去,唇邊含笑:“您是不是記錯了?說不定是放在何處給忘記了?”

    他掂了掂手裏的玉鐲,看了她一眼,把鐲子還了迴去,“奴才真沒騙您,您要是不信去問問常送信的那個春子,這幾天沒咱們家的書信。”

    明霜與他對視,過了良久才訕訕一笑:“好,那若是有了,還請您通知我。”

    “行,沒問題。”

    “麻煩您了。”

    “嗯。”管事的心不在焉,很快便低下頭忙自己的去了。

    未晚推著明霜出來,猶自狐疑:“怎麽會沒有呢,我每次都是把小姐的信親自交到信使手上的呀。難不成是他們把信給弄丟了?”

    她跺了跺腳:“我問他們去。”

    “算了,別問了。”明霜叫住她,淡聲道,“也許根本就沒寄出去。”

    她不知是江致遠攔了她的信,還是攔了江城的信,亦或是二者皆有,總之,是收不到信了。

    沒有了江城,在江家和在明家一樣毫無分別,都是寄人籬下。

    下午換過了腿上的藥膏,常給明霜治腿的大夫正提了個藥箱上門來給她把脈。這是江城臨走前囑咐過的,每五日來看一次。

    大夫抬手在她腕上摁了半晌,捏著胡須搖頭道:“夫人近來的飲食睡眠不大規律,這可對身子不好啊。”

    明霜擔憂地望向他:“很嚴重麽?”

    “嚴重是不嚴重,不過您如今身體狀況不同了,必須得好生對待,多吃些補品,哪怕進不下食,勉強也讓自己吃一些。營養跟不上可是大忌。”

    明霜咬了咬下唇,重重點頭:“明白了,我會注意的。”

    “還有心緒也是,您得愉悅一些,最好沒事兒聽聽曲兒,看看書什麽的,神經別崩太緊。”

    今天沒開什麽藥方,大夫隻叮囑了她一些需要忌口的食物,列了張清單便走了。

    看著那張單子,明霜也認真琢磨起自己的飲食來。無論如何,她也不能虧待了自己,身子垮了最後得意的還是別人。

    於是第二天她便開始要補品來吃,一日三餐,桌上擺得滿滿當當,拚了命的吃又拚

    了命的吐,吐到趴在床邊,連腰都直不起來,姚嬤嬤見她這樣覺得心疼,可怎麽勸也勸不住。

    好在雖然吐得多,但也吃下去了一部分,漸漸的,她身體調養得當,連臉頰也豐腴了些。隻是精神頭不好,常常是想說什麽,張了張口,半天也沒個動靜。

    看得出她有心病,胸口裏擠壓著,長此以往必然鬱結成疾。眼見明霜一日比一日沉默,姚嬤嬤隻好悄悄讓人去東巷請淩家夫人過來。

    杏遙進門時,她還在桌邊看書,眼底下一圈兒青黑。

    爐子裏的茶涼了一壺又燒了一壺,水沸了一遍又一遍。

    她伸手去撫摸她臉頰,心頭酸澀:“他真不是個東西,怎麽偏偏這時候走了?一走還走那麽久,把什麽都丟給你一個人!”

    明霜往她手上蹭了蹭,淡笑道:“其實不怪他。”

    “憑什麽不怪他?就應該怪他,全都是他的錯!我瞎了眼,居然當初把你交到他手上去,你看……這都把人折騰成什麽模樣了。”

    明霜把書合上,垂眸撫平邊角,“遙遙……近來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她聲音輕輕的,“以前咱們嫌他身份低微,配不上我,如今江老爺也嫌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他。我曾經有想過要他出人頭地,咱們一起過好日子,可到現在他真的出人頭地了,我又覺得自卑……門當戶對真的有那麽重要麽?”

    “江家欺負你了?”杏遙微愣,“他們居然嫌你身份不好?!”

    明霜抿了抿唇並不迴答,隻偏頭望著她,眸中帶著些許悵然,“……我又後悔了,怎麽辦呢?”

    杏遙不解地看向她。

    “我發現我……其實並不是那麽想要他有地位,有身份。”她捏著書頁的手指略略收緊,“我不想讓他去幫今上逼宮繼位,也不想讓他去剿匪想方設法地當將軍。我隻想他待在我身邊。”

    她怔怔地抬起頭,眸中有水光閃動:“遙遙,我好想他啊……”

    那些在明家小院子中度過的時光,像是最美好的記憶,無數次的出現在夢裏。她懷念那時候的自己,也懷念那時候的人,那時候的事。

    她隻需要待在那方天地裏無憂無慮,而那方天地裏有他,沒有風雨,沒有磨難。

    什麽也不曾經曆過。

    她存著一份私心,隻想他做自己的侍衛,隻聽自己的話,隻對自己一個人好。什麽門第,什麽身份,統統都不要在

    乎。

    在殘缺的人生裏,她等了多久才等來這樣一個人,甚至可以為他放棄一切。

    然而,如今連他也已經離自己遠了,再也不是那個她能肆意調侃,肆意玩笑的人。

    原來這就是隔閡,如鴻溝一般的地位差距。

    杏遙忙伸出手抱住她,“沒事沒事,要不多久就能迴來的,你再等等,等熬過這一年,到時候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別讓他離開你了,啊?”

    “我說不出口。”明霜靠在她肩頭,“他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流了太多血,死過太多迴。就算我想,江老爺也不會罷休。

    他說得對,我不該毀了他……”

    “小姐……”杏遙咬著下唇,“不如你跟我迴去吧?留在江家不是個辦法,等他迴京城再作打算,好麽?”

    明霜起身笑道:“傻丫頭,我哪兒能住在你家啊。”

    她們現在各有各的歸宿,各有各的羈絆,早就不似從前了。

    她的家裏,有愛她的丈夫,疼她的公婆,她有個健全的身子,到什麽地方都不會遭人非議。

    而她不一樣,這是命裏注定的事,殘廢的雙腿會帶著世人的鄙夷和同情與她相伴一生。

    送走了杏遙,天色已然大黑。

    明霜撫摸著懷裏的白貓,坐在院中看杏花,暗夜裏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微風吹過,花瓣簌簌的往下掉,仿佛冬雪飄飛,柳絮漫天。

    清寒料峭,正縮了一下身子,有人替她披上外衫,一轉頭,看到是江言。

    盡管身材高挑,那張臉還是稚氣未脫,與她對視時顯得局促而內疚,這個表情像極了江城,她忍不住微笑。

    “小言。”

    躑躅了半天,似乎是在斟酌詞句,江言撓撓頭,“我爹他老了,你知道的……人老了就容易固執,千萬別把他的話當真!”

    明霜頷首,笑眯眯地去揉他腦袋。這迴江言沒反抗,順從地把頭低了低。

    “我答應過我哥,會好好照顧你的……”說出這話時他已然感到羞愧。分明沒有照顧好她啊!

    明霜冷不丁冒出一句:“小言的輕功能上房頂麽?”

    江言不明所以地慢聲應道:“能……你要上房頂?上房頂去作甚麽?”

    她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笑道:“去玩。”

    瓦片沾有風露,略顯濕滑,江言動作極其小心,生

    怕她摔下去,即便明霜已坐好了,他還是緊緊抓著她的胳膊。

    風已經停了,蒼穹之上白雲朵朵,孤傲的幾顆星辰單調的閃爍著。垂眸時,滿城燈火,繁盛絢爛。

    上一迴看到這樣的夜色還是在一年前,有個人在她醉裏一臉認真的說喜歡,而今迴想,如此的清晰,猶在昨日。雖然眼下所處之地不同,然而看到的景致卻並無差別。

    她望之一笑,忽然問他:“小言喜歡京城麽?”

    江言對這個問題感到莫名,想了想,說道:“我在這裏出生,雖然有五年是在江陵度過的,不過汴京也算我的故鄉,應該是喜歡的吧。”

    言罷,他奇怪:“你不喜歡京城?”

    明霜悠悠嗯了一聲,“我不喜歡這裏。”

    “這地方的人急功近利,人心浮躁,因為是天子腳下麽?我總覺得和江南比起來少了些人情味。”

    饒是住了兩年,上街的時候依舊會有許多人用稀奇的眼神打量她。

    在這裏,她受過嘲諷,受過歧視,大街小巷流傳著那些謠言,哪怕過去再久,她依然是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此時此刻,明霜突然發了瘋似的想念杭州,那個養了她十來年的地方,山清水秀,鄰裏和睦,走上街會有人同她打招唿,親切又溫暖。

    想必這就是鄉情吧。

    看到明錦明繡攀比了這麽些年,落得這個下場,想起京城中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小姐,皇親貴族家的郡主,還有江家上上下下的為難,她忽然身心疲倦。

    江言到底年紀小,沒聽出別的味兒來,隻好奇:“江南有那麽好麽?”

    “好啊,當然好。”明霜撫掌笑答,“南邊魚蝦特別多,又肥又鮮美,等秋天有河蟹還有鮮蓮藕可以吃。杭州的醬鴨嚐過嗎?醇厚不膩,香甜可口,吃的時候配上一杯酸梅茶,那才叫美呢。”

    他咽了口唾沫,“真這麽好吃?比樊樓的菜還好吃麽?”

    “等你去試試就知道了。”

    “有美酒嗎!”

    “自然有,我知道有家酒坊釀的竹葉青賣得最好,味道很是甘醇,祖母在世時那會兒還常命人去買過……”

    ……

    月色寂靜,她在高處侃侃而談,唇邊含笑,眉宇飛揚,連思緒也跟著這些話語一起飄遠,隨風而散。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其實沒寫完……

    可是如果我再不更就要趕不上全勤了【原形畢露】

    本來想著明天結局的,這麽一看估計夠嗆。

    來,我又愉快的虐了女主,你們還有什麽想說的!

    【好基友告訴我用以下方式可以收獲好多評論!】

    【希望留言的姑娘都會變得膚白貌美胸大腰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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