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被她這動靜怔住,半晌才看清來者,含笑著拿絹帕給她擦眼淚。

    “這是怎麽了?不哭不哭啊……”

    杏遙抽噎不止,聽她言語如舊更是悲喜交加,捧起明霜的臉上下打量,“讓我瞧瞧……這段時間東奔西走,又受驚嚇,您都瘦了好多,臉色也不好看了。”

    說完,仔細檢查她身上,“可有受傷?”

    明霜笑著搖頭:“沒有沒有,我好得很,你別擔心,好了……站著這裏不方便說話,我怕小江抱我抱累了。”她抿唇打趣,“屋裏坐坐吧,我渴得緊。”

    杏遙忙把眼淚擦幹,“好好好,我隻顧著自己去了,還忘了告訴您。燒了爐子煮了茶,都是您愛喝的,未晚和嬤嬤也都在。”

    她略驚:“未晚他們也來了?”

    “嗯,是喬公子把人接過來的。”杏遙領她進屋,“這房子是老趙從前的私宅,如今舉家去了京城,就空出來了。我們商量之下,覺得您住在這裏應該會比較安全,總好過在那大山裏頭。”

    明霜不以為意地笑笑:“其實山裏頭也沒什麽不好。”

    偏廳內亮著燈,姚嬤嬤和未晚就站在燈下等她,手邊早已準備好了輪椅。江城輕輕放她坐上去,未晚伸出手來,明霜便一手握住,迴頭又去牽姚嬤嬤的手。一別數月,再見故人,她心頭有說不出的喜悅,千言萬語停在嘴邊,最後隻是淺笑問道:

    “都好麽?”

    姚嬤嬤含著淚點頭:“都好都好,就是時常擔心您的安危,眼下可算是見到人了,也能睡個安穩覺。”

    未晚也忙笑道:“小姐還沒吃飯吧?我做了您愛吃的菜,您嚐嚐看。”

    “好。”明霜摸摸她的頭,“一起吃。”

    美酒佳肴,雞鴨魚肉外加糕點。

    一頓飯吃得甚有滋味,幾個女人坐在一起說說談談,江城和喬清池自知插不上話,便靜靜在旁喝酒。

    趙良玉的宅子不大,但他們人數不多,住進來也算寬敞。這兒不似從前在桂嬸家那般缺東少西的,因為提前置辦過,家具齊全,床上也鋪得綿軟厚實,乍然讓明霜有種像是迴到了從前的感覺。

    夜裏,杏遙和她睡在一塊兒,未晚搬了小塌在屏風外歇息。

    臨睡時,她在妝奩前拿梳子替她梳頭,很久沒打理了,青絲垂在地上。近來吃了不少苦頭,連發絲都顯得很毛躁。

    “你怎麽樣?”

    明霜偏頭問她,“聽喬清池說最近朝中大亂,嚴濤頗有些要‘挾天子令諸侯’的意思,你家那個在朝裏做官,如何了?”

    “他沒事,做個不疼不癢的小官罷了。我一直有同他說,不管上頭坐皇帝的是誰,都和咱們不相幹,管他是誰一樣伺候就對了。”她語氣平平,“鬧得大的都是一些元老,有底氣,嚴濤不敢動他們。有的年輕後生太傻,強出頭,死得也慘,你說何必呢?放著好好的舒坦生活不過,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我一個女人家,不懂那些大道理。”

    “嗯,你這想法很對。”明霜頷首道,“如今這形勢,自保便是,我就擔心他讀那些聖賢書讀太多,生出什麽要命的念頭來。”

    “可不是麽。”杏遙歎了口氣,“我就想做個小老百姓,相夫教子,服侍公婆,一輩子安安穩穩也就罷了。”

    “不提這個了。”明霜轉過身問道,“你和淩書生在一起,過得還好麽?”

    聞言,杏遙臉上帶著羞澀,垂首認真替她篦頭。

    “他說不會納妾,但是希望早些要個孩子。畢竟傳宗接代是大事,婆婆和公公雖待我不錯,可是也一直催著要抱孫子,他自己是覺得無所謂,就怕往後爹娘那邊應付不了。”

    明霜輕輕哦了一聲,“是啊,有個孩子多好,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和自己最親,對自己最好。我也想……要個孩子。”

    知道她打小爹不疼娘不愛的,出了江城和喬清池的事兒之後,越發想有個和自己血緣關係的親人。杏遙停了手,忽然好奇的問:“小姐,那您和江侍衛呢……”

    她微微一頓:“我們?”

    “是啊,都這個時候了,您是怎麽打算的呀?”

    她提到此事,明霜眼前鬥然一亮:“對,我正要告訴你呢,我和要他成親。”

    聽到消息,杏遙倒不覺得驚訝,反而有些了然。之前或許還礙於身份礙於地位,眼下都破罐子破摔了,他們倆要成親是理所當然的事。

    “好啊!”她很讚同,“什麽時候?要請哪些人?酒席呢?”

    明霜聽罷,噗嗤一聲就笑了,拿手捏捏她的臉,“還酒席呢,你是生怕官府抓不到我呀?”

    “要我說,既然都不是什麽大小姐了,索性把那些規矩統統丟開。過兩天我就嫁給他,咱們隻拜天地,不要喜婆,也不要什麽八抬大轎、陰陽先生,把合巹酒喝過,我就是他的人了。”

    “也好。”杏遙扶她

    上床休息,抿唇一笑,“趙掌櫃可有福了,老宅子裏能辦你們倆的婚事,讓他知道了,指不定多高興呢。”

    炭爐子燒得嗶啵作響,滿室溫暖。兩人頭挨著頭在被窩裏躺著說悄悄話。

    明霜望著天花板歎道:“我就想穿一次嫁衣,看你穿著出嫁的時候,那麽漂亮,別提有多羨慕了。”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姑娘家一生也就這麽一迴,她自然惦記著。

    “這有什麽難的。”杏遙歪過頭,“咱們找人去京城問老趙要一套嫁衣不就得了。東家要成親,那衣服肯定是最美最好看的,保證咱們家小姐出閣那日比天仙還美!”

    “嗯!”明霜彎著嘴角,笑意融融,難得的含了幾許澀然在唇邊。

    大凡出嫁前,一般會有嬤嬤或是年長一輩的女眷傳授洞房之事,但姚嬤嬤沒嫁過人,未晚又還太小。

    在這方麵,隻有杏遙是過來人,少不得要問問她。

    可都是姑娘家,臉皮薄,說起這個免不了害臊。

    “頭一次確實疼,他也是第一迴,咱們倆誰都幫不了誰,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還沒入門呢……”

    明霜擔憂地啊了一聲:“有多疼?”

    “木樁子紮肉裏,你說疼不疼?”

    她一聽就膽怯了。

    杏遙忙道:“誒,您別怕啊,這一迴生二迴熟麽。第一次疼過了,後麵幾次就不疼了。”不過她琢磨著,江侍衛常年練武,可比淩舟這弱書生的體格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姐這洞房絕對是夠嗆啊。

    明霜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似是寬慰自己道:“算了,疼就疼吧,橫豎不過一咬牙的事兒,刑場都上過了,誰還怕這個。”

    杏遙噗嗤一笑:“小姐,沒那麽嚇人的。您別一副去赴死的模樣啊……”

    她赧然微笑,紅著臉抓抓耳根:“沒辦法,我想和他有個孩子,好想好想有一個。最好是洞房之後,第二天就生出來。”

    這樣幹脆利落的話,聽得杏遙也不由麵紅耳赤,直拿手推她。

    “您也真是的,這種大白話都說得出口!”

    明霜不以為意,“這可是真心話,有什麽說不出口的?”

    與此同時,隔了兩間房,江城尚且對這事毫不知情,隻靠在窗邊,仰頭望著一彎新月,兀自出神。

    第二日,一聽說明霜要成親的事,在場眾人的表情很是豐富,姚嬤嬤一臉驚喜,喬清池微

    微顰眉,江城滿眼愕然,未晚一頭霧水。

    姚嬤嬤喜滋滋的頷首:“這是好事啊!我盼了這麽久可算盼來這一天了!……您打算多久辦呢?”

    明霜拉著江城的手,笑吟吟道:“越快越好,最好是今天。但是嫁衣要去京城取,一來一迴估計得要五六日。”

    “五六日啊……”姚嬤嬤當即盤點起來,“喜燭、冠帔、花粉這些不能少。新房還要鋪床,得買新的帳子,那些彩果、紅棗、花生什麽的,也要提早買好。是個麻煩事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樂此不疲地算計著,“我和杏遙去辦,這時間正巧來得及,最好趕在嫁衣到之前布置好。”

    她說完,招唿著人就準備出門,未晚忙尾巴似的跟上去:“我也來!”

    原地裏,喬清池還站著。望了她一眼,顯得有點不自在,半晌才道:“嫁衣的事,我跑一趟吧,正好也該走了。”

    今天心情好,明霜看他的目光不再鋒利,隻溫和地點點頭。

    “麻煩你了。”

    熟悉的語氣停在耳畔,他心中一澀,百感交集。當初若沒有欺騙她,大約此刻也不是這副光景了,但人生從來沒有迴頭路可以走,而且哪怕時光倒流,讓他重新選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畢竟他不是江城。

    沒有背負什麽,沒有牽掛什麽,除了她,一無所有。

    走出門時,喬清池才長長歎了口氣。

    說不上很傷心,也說不上特別難過,隻是覺得不甘罷了……

    被一個小小的侍衛比下去……

    他終究是,不甘心啊。

    人都走了,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

    明霜發現他一直呆呆的不說話,於是拿手甩甩他胳膊:“怎麽了?不樂意娶我?”

    江城迴過神,急忙解釋:“不是,我隻是……”他措了措辭,“覺得意外。”

    “有什麽好意外的。”明霜往他身上一靠,“咱們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年一過,明年我都十九了,老大一個姑娘了,成天和你在一塊兒還沒成親,說出去讓別人笑話。”然後又嘀咕道:“別以為你和桂嬸那天談的話我不知道。”

    江城勾了她一縷發絲在手中,眸色溫柔:“上次聽你說,我沒想到會這麽快。”

    她歪頭笑問:“那你想娶麽?”

    他澀然笑笑:“嗯。”

    “想清楚

    了啊,可不許反悔。”明霜摟著他脖頸,江城便順從地彎下腰去,她在他唇邊親了親,“你要照顧我一生一世的。”

    他垂下眼瞼,低低應道:“好。”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異常快,其實江城的心裏並不踏實,甚至偶爾會想,自己這樣娶了她,會否耽誤她的一生?

    未知的前路有太多東西他沒法捉摸,害怕不能給她幸福,害怕不能讓她開心。說起來慚愧,男子漢大丈夫,居然怕成親。

    第六天的時候,嫁衣就送來了,趙良玉親自駕車載了滿滿一箱的嫁妝,滿麵春風地給明霜慶賀,蕭問以及高家父女亦跟隨在後。

    小小的院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杏遙和未晚在房間裏替她穿戴、上妝,螺子黛略略沾水,兩邊眉毛輕輕勾勒,再往唇上點些許胭脂,整個人都鮮活了。

    高小婉巴巴兒地盯著她瞧,吸溜一聲咽了咽口水,訥訥道:“好漂亮呀。”

    杏遙迴身捏捏她的鼻尖:“漂亮吧?小丫頭片子還沒長開,再過幾年讓你爹爹給你尋個好人家,出閣的時候也可以穿戴得這麽漂亮!”

    “真的啊?”

    “真的真的,還不去抱抱小姐,沾沾喜氣,女大十八變呢,保佑小姐讓你越長越好看!”

    高小婉聽完,當即張開手撲了明霜一個滿懷。

    她笑得直搖頭:“這丫頭……”

    不多時,姚嬤嬤來催吉時了,未晚給她放上蓋頭。因為腿不能走,即便於禮不合,江城還是進門來打橫抱她。

    反正已經不走那套世俗的流程了,怎麽樣成親,她說了算。

    這種自由的感覺真是令人心神暢快。

    視線裏一片嫣豔的紅色,明霜靠在他胸前,暖暖的體溫裏有沉穩的心跳,淡淡的夕陽照得地麵燦爛明亮,姚嬤嬤在身後抓了把銅錢和黃豆拋灑下去,叮叮當當作響,門前有鞭炮的響聲,高小婉撫掌歡笑。

    她眼角淺淺蕩開笑意,心裏靜的出奇,真希望時間能夠凝固,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沒有紛爭,也沒有硝煙,再多的罪惡,再多的過往,都可以一筆勾銷。

    在場沒有雙親,於是隻拜了天地,哪怕腿上有疾,四周也無人嘲笑她。

    因為都是最為熟識的朋友,幾乎可以說是生死之交,在他們眼中,她是健全的,沒有任何缺陷。

    明霜忽然覺得其實這樣

    的婚宴也很好,祝賀的人並不需要太多,就算明錦她風光出嫁,座無虛席又怎樣,那些張口說“白頭偕老”的人,有幾個會是真心呢?

    姚嬤嬤看著她這一身朱衣,又是喜悅又是悵然,靠在杏遙肩頭直掉眼淚。

    嫁了嫁了。

    她照顧著長大的小姐,終於嫁了。

    這些年來經曆了那麽多風風雨雨,這個姑娘總算是沒有讓人失望。她還是活得很好,比所有人都自在。

    姚嬤嬤拿帕子擦了擦淚水。老夫人和姨娘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夠安心了。

    過程走完,便入了新房,紅豔豔的一片喜色,江城輕輕將她蓋頭打起來。遮了那麽一會兒,眼前竟有些恍惚,他今天的眉目格外平和,瞧著比平時還要好看。

    明霜忍不住伸手去摸江城的臉頰,真是怎麽看都看不夠,多好的人啊,心腸又這麽軟,此前隻能嘴上調戲一下,如今總算是嫁給他了……

    她指尖細膩溫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在唇邊撫過。

    江城靜靜坐在床邊溫柔地與她相視。

    精致的妝容撞入視線,那雙眼眸無比清亮,滿含柔情,像極了初春時的風,和煦而溫暖,在相識的這一年裏,吹走了他所有的陰霾。

    杏遙和未晚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抿唇微笑。

    “好了好了,先把交杯酒喝了吧,晚上有的是時間看呢。”

    她倒了兩盞,拿托盤端著送到江城麵前去。

    明霜盯著這酒杯,遲疑起來:“什麽酒呀,我不會喝醉吧?”

    知道她酒量不行,哪兒趕上烈酒啊,杏遙笑道:“小姐您放心吧,果子酒,醉不了的。”

    一口酒下肚,果然甜絲絲的。

    接了空杯,杏遙晃晃手裏的巾子,打趣道:“雖說咱們親戚朋友少,可怎麽著也是來等著吃喜酒的,你們倆可不許晾著我們不管。”

    天色尚早,蕭問想必還等著和他喝酒,這個人難纏,不灌醉他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江城往明霜手上握了握,柔聲道:“我出去喝兩壺,很快迴來。”

    未晚偷笑著打趣:“江侍衛可別喝醉啦。”

    杏遙拿手肘捅捅她:“叫什麽江侍衛,叫姑爺!”

    她忙笑嘻嘻的喚姑爺。

    後者笑容赧然,朝她頷了頷首,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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