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顛簸得厲害,胃中翻湧不已,明霜緊揪著馬鬃,力持鎮定。喬清池將她圈在懷內,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她隔著鬥篷迴頭看,城中有禁軍湧出,好在人數不算多。喬家的那幫手下亦是傷亡慘重,眼見人已救到,如今各自四散逃開,以擾亂禁軍的注意。

    喬清池帶著她繞過官道,直衝進密林之內,周圍的濃霧還未散去,著實是個很好的掩護。策馬行了許久,終於在塊山石後麵尋得提早準備好的馬車,車夫正是之前帶走江城的那人,喬清池同他使了個眼色,隨即棄了馬,打起簾子抱明霜進去。

    時間緊迫,還沒等坐穩,車子便搖晃著往前疾馳。

    江城就倚在車內,雙目緊閉,臉色白得嚇人。

    明霜上前去摟住他,看到他指尖上細細密密的針眼,知道是受過大刑,十指連心,一定疼死了。

    刑部大牢的審訊手段她早有耳聞,鞭刑針刑夾棍,花樣多達上百種,進去的人沒有一個能撐過半日的,他待了那麽久,這身上該有多少傷啊……

    大約是碰到痛處,聽到他顰眉悶哼了一聲,明霜忙鬆開手,含著淚問他:“哪裏不舒服?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江城睜開眼看她,神色漸漸起了些變化,他艱難地開口:“霜兒。”

    “你還氣我麽……”

    明霜心裏一酸,淚已然落下,“不氣了不氣了,我再也不生你氣了,你要好起來,你可不能有事。”

    他似乎鬆了口氣,閉上眼睛,滿足地輕歎:“不氣就好……”

    “你在牢裏那段日子,我正好有傷。”他靠在她懷中,聲音微弱,“否則……那時候我就去劫獄了……”

    “你別說話。”明霜咬著嘴唇,“我不怪你,什麽事都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江城輕輕嗯了一聲,許是累到極點,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失血太多,再這麽下去隻怕不妙。明霜從窗邊往外看,所經之路荒涼無人,也不知要到什麽地方去。

    聽到裏麵沒有了動靜,喬清池這才彎腰進來,見她滿臉淚痕,心中也不是個滋味。

    “他怎麽樣?”

    明霜垂眸看向懷中的江城,輕輕搖頭:“睡了,我也不通醫術……必須請個大夫給他瞧瞧,再這麽下去……他可能會沒命的。”

    喬清池略一打量,神色也沉了下來,“你閃開,這傷得止血,我先看看她的傷勢。

    ”

    幫不上什麽忙,明霜聽話地應了。喬清池正要解江城衣衫,手上一滯,又擰眉吩咐她:“怕嚇著你,最好別看,背過去。”

    “我沒事。”她咬咬牙,把眼淚抹幹淨,定了定神,又重複道,“我沒事的。”

    喬清池歎了口氣,隻得伸手把江城衣衫剝掉……

    上身慘不忍睹,燙傷的痕跡尤其明顯,好在對方沒有下狠手,許是要留他一條命,全都是皮外傷,沒動到骨頭。

    側目瞧見明霜有些發怔,他寬慰道:“傷成這樣已是萬幸了,等到了地方,上藥再清理一番,養十天半月就能好。”他說完,又頓了頓,“隻希望傷口千萬別感染。”

    荒郊野外沒有郎中,草藥雖然一大把,可是難尋,要感染得了風寒和其他並發症,那就真的是迴天乏術了。

    簡單處理過傷口,喬清池將他衣衫掩好,“還有水麽?喂他喝點。”

    “嗯,還有。”明霜在馬車包袱裏掏出水袋,從他手上把江城接過來,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讓他枕在自己腿上。

    江城嘴唇已幹裂脫皮,她拿帕子先沾了些水給他潤了潤,隨後才拖著他後頸往嘴裏喂。喬清池坐在窗邊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眸中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車輪子在山道上壓過枯葉,咯吱作響,明霜抬頭瞧見他,終於平複下心情,“你怎麽會來的?”

    他頭靠在車壁上,漫不經心地作答:“來救你的不行麽?”

    她收迴視線,不置可否。

    喬清池瞥了她一眼,歎道:“本就是欠你的,權當是為上次的事道歉了。”他說完咬了咬牙,“提前調開守城的戍衛,又擅自挪用喬家的死士,叫我大哥知道了我也難逃幹係。把你送到目的地之後,我必須盡快趕迴城。”

    明霜這才反應過來:“去哪裏?”

    “去……一個相對來說很安全的地方。”

    整整趕了一天的路,直到暮色漸黑,滿天繁星的時候,才抵達山中一個小村落,一戶農家裏正亮著燈,遠遠便聽到犬吠聲。

    喬清池下車去和屋主人說了些話,隨後上來扶江城和明霜。

    這家住著個寡婦,膝下無兒無女,年紀瞧著約摸三十來歲,正在院中把一隻看門的黃狗趕到角落裏去。

    江城的傷勢太重,跟著喬清池的隨從很快到村內找了個大夫過來。這種地方的醫生,醫術算不上高明,

    但聊勝於無。摸了脈門之後說是體虛,內傷沒有,不過好幾日滴水未進,五髒六腑也受不了,餘下的就是滿身的外傷了。

    無論如何,隻要能保住命,在她看來都是失而複得的欣喜。

    喬清池匆匆叫人配方子抓藥,他帶的人手有限,折騰了幾個時辰,轉眼便是下半夜,已經不早了,他趕緊收拾了一包銀錢給明霜。

    “你這段時間和他在這兒避避風頭,桂嬸是我朋友,缺什麽要什麽盡管找她,過幾日我再來看你們。”

    他說話很急,瞧得出來是急於要走。不過幫到這種地步也算是難得,明霜頷首道了聲謝。

    臨行前,喬清池還是不放心,下車來叮囑那婦人,“她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勞煩您給看護著些。冬天夜裏冷,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多備些被子和衣裳,千萬別凍著。”

    桂嬸認真地點了下頭:“公子放心吧,您是我的恩人,您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會照顧好姑娘的。”

    喬清池又拿了點錢交給她,方才憂心忡忡地折迴身子,再度上了馬車。

    “啟程,趕路!”

    他這一走,屋裏就有得忙了。

    江城這一身衣裳得換掉,傷口也要盡快清洗上藥。在怎麽樣屋裏也隻有兩個女人,桂嬸雖然年紀比明霜大,可也沒見過這麽猙獰的傷,動手時胳膊便不由發顫,明霜看不下去,輕輕推開她。

    “我來吧,麻煩您打點熱水。”

    “誒。”她樂得清閑,端起銅盆出去。

    江城昏迷未醒,破舊的衫子和皮肉連在了一起,明霜拿起剪子把衣服剪開,饒是動作再輕柔,扯掉衣裳的時候,也引得他皺眉。

    傷處的血已經凝固,她含淚咬咬牙,拿巾子一點一點給他洗幹淨。很快一盆清水就染滿了血色,桂嬸進進出出忙碌地給她換水。

    不多時,身上正清洗完,配好了藥膏的大夫也氣喘籲籲趕過來。止血、上藥、包紮,等處理妥當時,天邊已泛出魚肚白。

    桂嬸擦著一頭的汗水,把鍋裏煮熟的米粥給他們盛上來。

    老大夫捧著碗吃得噗嗤作響,年紀大了實在是不比年輕人精神頭旺,他打了個嗬欠,就地趴在桌上睡了。

    明霜卻仍坐在床邊,專心致誌地給江城擦拭臉上的汙垢。

    “姑娘,吃點東西吧,身體要緊啊。”桂嬸把粥碗遞過去。

    明霜端起

    碗,雖說沒什麽胃口,卻也飛快喝完,然後又擔憂:“他呢?不吃東西可以麽?”

    老大夫聞言支起頭解釋:“你現在喂他吃他也吃不了,等等吧,照這個樣子,應該很快就能醒過來。”

    “真的?他不會醒不過來吧?”

    “皮外傷,沒那麽糟糕。”老大夫正要接著睡,想了想,又補充,“不過要是發燒就難說了,沒準兒到時候會把腦子燒壞。”

    她聽得一怔,隻好緊緊握住江城的手,祈禱著別再出什麽問題。

    忙了一個通宵,桂嬸和老大夫各自迴去歇下。明霜仍守在江城旁邊,寸步不離。這段日子他受了太多的苦,頭發上沾著血跡,她耐著性子拿水來給他梳洗,仿佛上次在河邊他給自己洗頭發一樣,一縷一縷,洗得幹幹淨淨。

    待她收拾完畢,再迴頭去給他束好頭發。江城臉上也有一道傷,盡管口子不深,那麽瞧去依然駭人。明霜心疼地撫摸他側臉,想著從前自己調侃他生得英俊,如今迴憶起來不由感慨萬千,禁不住想哭,忙強忍著狠狠收住,暗罵自己沒用。

    “他好好的,就在這兒,有什麽好哭的。”明霜忍下酸楚,歪頭趴在江城身邊一眨不眨地看他,盼著他能早些醒過來。

    然而饒是再仔細小心,當天夜裏江城還是發燒了。

    老大夫說這是傷口發炎的表現,必須得想辦法把燒退下來。藥喂了一碗接著一碗,喝是想辦法讓他喝下去了,但是額間還是熱得燙手。

    老醫生擺首歎氣,“哎,真頭疼啊。”

    明霜往江城額上試了試溫度,著急道:“會有什麽事麽?”

    “我說不好,保不齊會被燒成個傻子。”

    她一聽就蒙了。

    這要一醒來成個傻子,那該怎麽辦?

    訥訥的發了一會兒呆,她把心一橫,咬咬牙,心道:罷了罷了,要是傻了也認了,她照顧他一輩子!

    一個瘸子照顧一個傻子,想想還是挺好玩的。

    她勉強安慰自己。

    床上棉被厚厚的疊了兩三層,聽說這樣捂著出一身好可以加快退燒。明霜就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偶爾拿手探探他的頭上的熱度,一坐就是一整晚。農婦家僅有兩間屋,她不好打攪人家,又怕江城的病情反複,索性睡在他屋裏,被子往地上一鋪,就地便睡了。

    桂嬸家有自己的土地,平時有一大堆幹農活要幹,自從他們倆來

    了之後已經耽擱了好幾日,明霜也過意不去,隻說自己能照顧好自己,讓她不用擔心。

    白天屋裏就剩他們兩個人,院子裏蹲一條黃狗,明霜在江城旁邊坐著發呆,手邊擺了一個裝滿水的銅盆,不時把他額上的帕子換下來,擰幹,又放上去,如此循環……

    睡夢裏恍惚覺得胳膊上有些沉,刺目陽光地打在眼皮上,隱隱讓人感到不適。江城正想抬手遮擋,奈何右臂完全動彈不得,迷蒙間疼痛從四肢百骸傳過來,很快人就清醒了。

    他睜開眼,垂眸便看見明霜抱著他胳膊沉沉而眠,憔悴的睡顏不自覺讓人心疼。原本沒想叫醒她,然而明霜似是有所知覺一般,睜眼醒了過來。

    一抬眸見到他,她猛地一震,欣喜道:“你醒了?!”

    江城微笑著點點頭,伸出手去撫上她臉旁,眸中無比眷戀。

    明霜握著他的手,一麵又去試他額間的溫度,“燒也退了,太好了……你身上還疼麽?”

    他搖了搖頭,隻啞著聲音道:“有些渴。”

    “渴……好好,你等等我。”

    江城發現床邊立著一副木質的長拐,她轉過身去,扶著木拐一搖一晃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茶水迴來,一路上灑了不少。

    因為手上有傷不便接茶杯,他索性低下頭,就著她的手把水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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