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的倔脾氣杏遙是領教過的,尤其是對待身邊的人,一旦發現有不忠之心,哪怕對方跪個三天三夜,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皮。

    但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還喜歡江城,一方麵是心中難以割舍,另一方麵又感到失望透頂無法信任。猶豫,遲疑,彷徨,她雖然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可是迴了家也捂著被衾偷偷掉眼淚,早起一臉憔悴的神態,任誰都看得出她這段時間過得不容易……

    “小姐……”

    明霜拿緞子往她身上比劃,杏遙試探性地問道,“您要不……去看一眼吧?”

    她手頓了一下,隨後又換了匹綢緞,“有什麽好看的。”

    “我們之間,不見麵最好。”

    “江侍衛離開嚴家一定是為了您。”杏遙抿了抿唇,“我聽說他是嚴大人養的死士,不能輕易出府的,這次是覺得對不住您所以才冒這麽大的風險……”

    明霜垂眸把布匹展開,抖了兩下,淡聲說:“一會兒拿些錢,買點好的藥材給他,也就是了。”

    “您真的不去麽……”眼下就算她裝作不經意路過也好,人有時候就憑著那點希望活著,她擔心小姐現在這樣冷言冷語,等江城真的出了事,她又是最難過的那個。

    “你啊,關心一下自己才是要緊的。”明霜不欲和她說下去,拿話岔開,“當務之急是把你高高興興的嫁出去,管那些不相幹的人作甚麽。”

    她歪頭打趣:“這段時間沒機會和小淩子見麵,想人家了吧?不打算偷偷見一麵麽?”

    杏遙臉上一紅:“反正過幾天都要嫁了,這會兒偷著做這些幹什麽。”

    “聽他說過年要把爹娘接上京,他倉促成家,老人家沒見過你,到時候可得對他們恭敬一些。”她說得像是個過來人,絮絮叨叨吩咐道,“自古婆媳妯娌之間的關係最難處了,其實多少就看第一麵的那個眼緣罷了。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無論如何,你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便是,什麽都依著她,量她不會平白無故找你麻煩。怎麽說你也是我幹妹妹,算明家半個小姐呢。”

    杏遙聽著又是感動又是好笑,“你認的幹妹妹罷了,老爺那邊不答應,就是嘴上說著好聽而已。”

    “那也總比什麽也沒有要強啊。”

    在她最難過的時候第一件事是想著給她找一戶好人家。不得不說,明霜真的待她不薄。杏遙瞧著她往自己身上比緞子,忍不住落下

    淚來。

    小姐這麽好的人,老爺他怎麽就給了這樣一段坎坷的感情呢……

    杏遙出嫁這一日,明霜是在綢緞鋪裏給她上妝的。在明家她是丫頭,地位低下,然而在外麵就不同了,她可以說她就是這鋪子的東家,聲名遠揚,如雷貫耳。

    紅豔豔的喜服穿在身上,精心打扮過一番,平日裏普普通通的丫鬟今天也格外美豔起來。明霜笑著把如意鐲子給她戴上,拉著手左看右看,很是滿意:“咱們遙遙也是個美人坯子,可惜投錯了胎,要是生在哪位公侯之家,必定名滿天下。”

    “您又打趣我了,我哪兒有您說的那麽好看啊,小姐才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喲,都這會兒了還給我戴高帽子?”明霜偏頭笑她,“嫁出去了可就不是我的人了,我可不給你賞的。”

    “小姐……”杏遙無奈地望了她一眼,半是嗔怪半是好笑。

    “行了。”玩笑夠了,明霜也收斂神色,平平靜靜地給她整理好衣衫,柔聲道,“往後就是別人的妻子了,這些姑娘家的話都要忌諱著。我不知道淩書生這個人會不會納妾,但無論如何,日子得自己過得順遂,可別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才是。”

    她說這話帶了些許惆悵,連她也不明白,這話究竟是對杏遙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

    不知不覺時候漸晚,聽到嗩呐聲歡快的飄入門來,未晚笑吟吟地蹦躂進屋。

    “小姐,迎親的人到了!”

    “好,知道了。”明霜接過蓋頭來,輕輕給她搭上,她腿腳不便,隻得讓幾個小丫頭把杏遙扶出去。

    花轎很漂亮,紅綢高掛,紮成一大朵花,很像在夜市上,她叫某個人摘下的那一朵。

    轎簾子一放下,杏遙便和她隔開了,轎夫穩穩當當抬起來,樂聲歡歡喜喜唱了滿路。她坐在街這頭,看著一地的彩紙和空中簌簌落下的紅花。喜氣洋洋的場麵就這樣在視線裏漸漸遠去。

    不到半年的時間,她親眼送了兩個人出嫁,有喜有憂,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些東西也隨著花轎一並走遠,再也迴不來了。

    今年對於明家來說算是個多事之秋。

    明英出獄之後便一直精神不振。他從前是狀元郎,走在街上也是意氣飛揚,昂首挺胸的,哪裏如現在這般躲躲閃閃。父親賞的一個閑官給他做,人前都不好意思提,以往好友早不同自己親近了,一群勢利之人,隻會趨炎附勢。

    他很不屑一顧,覺得自己不得誌,於是便在青樓裏喝悶酒,妄想效仿柳耆卿,醉裏眠花柳,白衣封卿相。

    這時候也就女人和美酒能讓他忘卻煩惱。

    “您可是貴人,何苦在這裏折磨自己呢。”

    對麵坐了個錦衣人,抬手給他斟了杯酒,“這人啊,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都這個下場了,還有什麽好成全的。”明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醉意朦朧地把玩著手裏的玉盞,“我現在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多少人看我的笑話……也就你了,這會兒還在跟前陪著我。”他伸手拍了拍錦衣人的肩膀,“夠朋友!”

    “人麽,誰沒有個失意的時候?”錦衣人微笑著開解他,“你要走出來才行啊,一輩子把自己關在這種地方,和坐牢有什麽區別?”

    明英苦笑了一聲,“我倒是想,可是沒個契機,不也隻是空想麽!”

    “誰說的?”錦衣人湊近他,“眼下便有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放在你麵前,就看你有沒有那個野心去翻身了。”

    “怎麽可能……”

    “信不信由你。”

    見他說得煞有其事,明英酒意散了一半,晃了晃瓶子,狐疑道:“是什麽大好機會?”

    錦衣人環顧四周,很是神秘地朝他使了個眼色,明英會意,湊上前聽他耳語。

    話未說完,他卻變了臉色,詫異道:“這!……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萬事都有風險。”錦衣人慢條斯理地坐迴原處,“買賣越大風險越大,這是一定的。要麽上天堂,要麽下地獄,你可以掂量掂量。”

    明英皺著眉,若有所思地咬著下唇琢磨。

    錦衣人倒也不逼他,信手端起一杯酒細細品評,陳年的花雕,味道甘醇,隻可惜在青樓做了花酒,真是白白糟蹋了好東西。

    他別過臉去看窗外的美景,紅塵萬裏,江山如畫。

    杏遙走了以後,明霜每日便在窩在房中忙碌,白天黑夜地伏在案前寫寫畫畫。未晚成了她房裏最大的丫頭,坐了杏遙的位置,平時乖乖巧巧的在旁邊穿針引線。

    已是深秋了,院子裏花木凋零,枝頭上每停下一隻鳥雀,便會引得枯葉簌簌地往下落。

    明霜筆尖一頓,從窗中望出去,不禁想到那句“滿地黃花堆積”。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

    她覺

    得應景,來來迴迴吟了好幾遍。未晚見她停筆,好奇地歪頭來看,桌上放了本書,用黑色綢緞包裹著,封麵上刺繡精致,內頁裏寫滿了東西。

    “小姐,你這些天都在寫什麽呀。”她翻了翻,咦了一聲道,“怎麽我一個字都不認識。”

    明霜迴過神來,含笑道:“這是永州那邊的女字,京城裏頭不興這個,知道女書麽?”

    未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聽說過。想不到小姐也會寫這個?”

    “你杏遙姐姐從前是零陵郡人。”她合上書頁,“他們那邊有賀三朝的習俗,姑娘家出嫁迴門這日,娘家人要把做好的三朝書拿出來,作為婚嫁辭書。”

    明霜拿起針線來,笑說:“眼下她跟著我背井離鄉,也沒什麽好送她的了,就當是娘家人給她做本這個,算是個心意。”

    未晚扳著手指頭數道:“三天……誒,這麽說就是明天了?”

    “是啊,我也快要做好了,就差繡點邊角上去,這就便成了。”

    她自告奮勇:“那我來幫您吧!”

    “好呀。”明霜往旁邊挪了挪,“我正嫌手疼呢,來……這就按我之前那樣的針腳繡就是了。”

    ……

    明家正門口,狂風大作,幾十禁軍整整齊齊並排而立,嚴濤從馬上翻身而下,紫色的官服上束著翡翠玉革帶,腰間墜了條金魚,抬眼朝門上的匾額一望,拈著胡須笑了笑,拂袖吩咐左右:“推門!”

    一幹禁軍魚貫而入,院中家丁惶恐不已,或有上前來的,還未及開口人已被推倒在地。前院早亂成一團,明見書得了消息,慌忙撩袍趕來,一見是嚴濤,半喜半憂地上前問道:

    “瞧嚴大人這身官服……是晉升了?今日怎麽來的如此匆忙,也不……也不事先說一聲,好讓下官能有所準備。”

    “有所準備?”嚴濤環顧四周,淡笑道,“那就不必了,我此番是奉旨前來交辦事件,要事在身,可不能疏忽。”

    明見書打量他的眼神,膽戰心驚地拿袖子擦了擦脖頸上的冷汗,半天才扯出個笑容。

    “是……”

    樹梢上鳥雀撲騰,慌不擇路地四下飛散。

    明霜和未晚剛把手裏的活兒做完,忽聽到周圍腳步聲淩亂,似乎是從正院那邊傳來的動靜,院中的那隻八哥拚了命地張嘴叫喚。

    “砰”的一聲重響,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撥身穿紅錦邊甲衣的

    禁軍大步流星進來。

    未晚嚇得一抖,顫聲道:“你們這是……”

    領頭的那個循聲一望,抬手一揮:“把人帶走!”

    兩個人上來拽她胳膊,未晚迴頭瞧見明霜被拖倒在地,不禁嚷道:“小姐!……你們別動我家小姐,她腿不好,走不了路的!”

    對方一巴掌扇過來叫她閉嘴,伸手便推了個趔趄,不由分說拉著她往前院去,未晚扭頭迴來直衝明霜掉眼淚。

    “小姐,小姐!”

    明霜在地上被拖出一段距離,那人似乎也發現她是真的腿腳不方便,索性彎下腰把她往肩上一扛,徑直向外麵走。

    正院堂屋內跪了一地人,明見書和葉夫人也在其中,低著腦袋看不清表情。明霜被丟在張姨娘旁邊,還沒等抬頭,麵前就聽人道:“都趴好了,上頭有旨,誰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餘光瞥見四處一片狼藉,明見書已摘了冠帽,跪在旁邊抖得如篩子一般。

    “大人,這……這是怎麽說呢!其中定是有什麽誤會。”他不時偷眼去看嚴濤,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下官為官數載,小心謹慎侍奉今上,並沒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啊!”

    嚴濤在太師椅上坐著,手捧一杯香茶,慢悠悠地喝了口:“哎……為兄我與你同朝為官這麽多年,又何嚐不知你的為人,聖上命我來宣讀聖旨,我也很為難啊。”他一臉悵然,隨後話鋒一轉,“不過……你沒做傷天害理之事,可令公子那邊兒卻是一直沒消停啊。勾結親王,企圖謀反,老弟啊,這是大逆不道的事,你們家有幾條命也不夠玩兒的。”

    明見書聞言渾身一顫,幾乎癱倒在地:“什麽?這……這不可能,我兒他……我兒他絕對是被冤枉的!這是冤案,是冤案啊!”

    “證據確鑿,聖上金口玉言,豈會有錯?”嚴濤惋惜地拍了拍他肩膀,“偏不巧,又有哪個好事的把老弟你勾結科舉主考,偷拿考題的事泄露出去了,再加上上迴行賄一事。”他嘖嘖兩聲,“龍顏大怒啊!”

    這一席話,猶如五雷轟頂,劈得他體無完膚,徹底沒了念想。

    嚴濤直起身子來,背過去負手走了幾步,唇角帶了幾絲笑意,吩咐道:“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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