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站在門外,估摸著他差不多喂完了一碗,才慢騰騰地走進來,不動聲色地問他:“您還要麽?廚房裏有一大鍋。”

    “……”江城扶著明霜躺下,握拳在唇下,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說了聲不必。

    老婦也沒多問,把空碗收走,眼見明霜還在睡,不由道:“姑娘這麽昏迷著,有多久了?”

    他略想了想,“快有四個時辰了。”

    “啊喲。”她突然詫然,“這麽久了,可別是魂魄離身,久不得歸所致?”

    江城皺著眉不解道:“魂魄離身?”

    “道家講,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少了一個活著都不得安生。”老婦說得煞有介事,“姑娘說不定是受了什麽驚嚇或是什麽重創,讓魂魄脫離了軀體,這才半天不醒的。”

    “是麽?”

    “爺別不信,我是過來人,這些民間偏方比您清楚。”她嘖嘖兩聲,“當年我媳婦兒就是因為這個,五天五夜沒醒過來,險些送了命。幸好我兒子去問了那個遊方道士,徹夜在她耳邊說故事才把人叫醒的。這在西北那邊叫做‘喊魂’,管用得很!”

    從來沒聽說過人昏睡還用喊魂的,江城將信將疑地看著明霜:“我不會說故事。”

    “這有何難的,你隨便說說,哪怕是編來的也不要緊,總得有個至親的人同她說話,否則在迷途裏沒人引路,她萬一走到黃泉路上去了可怎麽辦?”

    見她越說越玄乎,江城輕歎一聲,琢磨了半晌:“從前,有一位將軍……”

    話才起頭,老婦就打斷道:“現在姑娘家不愛聽這些,您這都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城裏那十七八歲的小姐們都聽山精鬼怪,什麽狐妖啊,兔子精啊……”

    江城顰眉抿了抿唇,隻好道:“從前,有一隻山精……”他自小就很少聽故事,別說講了,連知道的都沒有幾個,臨時要他想一個姑娘家愛聽的,簡直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乍然迴想起喬清池信上的內容,知道她喜歡聽這些稀奇古怪的話本,於是隨口而言,胡說八道,也不知講了什麽。

    山精遇到了一個瞎眼和尚,和尚追殺它,於是它躲到山洞裏,隨後又遇到了一個道士,道士也追殺它,一路亡命天涯。

    老婦在背後聽得直歎氣。

    不知是覺得山精太可憐,還是覺得自己平生都沒聽過這麽無趣的故事,她隻站了一會兒就搖頭走開了。

    故事說到最後,

    山精被道士捉到,正就地正法,千鈞一發之際,和尚突然出現,出手救了它。山精逃迴山裏,從此杳無音信。

    他靜靜講完,一垂眸,明霜揪著他衣擺,唿吸淺淺。

    還是沒醒……

    江城無奈地笑了笑,倚在一旁,神色溫柔地瞧她。

    後半夜,雨勢漸漸轉小,慢慢平息下來。

    他是被明霜的咳嗽聲驚醒的,她咳得太用力,以至於滿臉都漲得通紅,麵色難看得嚇人。老婦聞聲披了外衫,掌燈過來問:“這是怎麽了?”

    江城表情凝重地摸著她額頭,沉聲道:“她在發燒。”

    “寒氣入體,這可了不得了。”老婦著急道,“得快點就醫才行,我家有一架驢車,您且拿去用。”

    江城小心翼翼把明霜背上,但見她牽來的驢子實在是太老了,無可奈何,隻得徒步進城。幸而此處已經距離城門不遠,長亭之外隱約能看見燈火闌珊。

    天色漸漸湛藍起來,許是快到辰時,他在暗夜中跋涉,為了能早些進城,愈發加快腳步。不承想,還未到城外,視線卻漸漸開始模糊,江城忙扶住手邊的垂柳,定了定神才勉強站穩。

    整整一日他徹夜未眠,粒米未沾,後背的刀傷隱隱作痛,隻覺眼前一黑,腿腳似有千斤沉重,竟挪不動半分。江城將明霜托穩,倚靠在樹上喘氣。

    遠處傳來馬蹄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黑壓壓的一群,不知是什麽來頭。他艱難的邁開腿,正欲抬眸,腳踝一陣刺疼,眼前忽然天旋地轉,視線一暗,便再無意識。

    睡夢裏,渾身都疼得厲害,像是有千萬根銀針刺在背脊上。這一覺睡得很長,不知睡了多久,江城睜開眼時,正對上高小婉一雙關切的眸子。

    “你醒啦,還有哪裏不好?渴不渴,餓不餓啊?”

    他支起身子坐起來,擺了擺手,喑著嗓子問她:“怎麽是你……二小姐呢?”

    “二小姐?”高小婉轉身倒了茶遞給他,“二小姐怎麽了?……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毒,毒還沒除盡,我先去找他過來!”

    “小婉……”叫她不住,很快高恕就領著大夫進來了。

    “大公子。”見他蘇醒,高恕喜得鬆了口氣,“您覺得怎麽樣?”

    “我還好。”嗓子幹得厲害,他忍不住咳了兩聲。那大夫見狀,慢條斯理地取出針來,一麵往他胳膊上刺下,一麵悠悠道:“您可真能忍,背上那刀傷

    連藥也不上,還結結實實碰了生水。虧得刀口的毒不算烈,否則,您這會兒可就是一具死屍了。”

    “既然能治好,這麽說不要緊。”他不以為意,隻皺眉問道,“我不是在城郊麽,為何會在這裏?”

    高恕把茶杯子接過來,奇道:“您不記得了?兩天前趙掌櫃一開門,就看見您躺在鋪子外頭,臉色青白,老許說像是中毒,所以就請了大夫過來。”

    他居然睡了一天一夜麽?

    腦海中,全然沒有自己迴城的記憶,江城摁著眉心坐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麽來:“二小姐呢?二小姐她怎麽樣了?”

    “二小姐?”高恕聽著奇怪,“二小姐……不是被喬大人給救走了麽……”

    他皺眉:“喬大人?”

    趙良玉從門外進來:“說是路上被山賊打劫了,正好遇上喬大人的馬車,這會兒人還在喬家呢。”

    他掀開被衾就要下床,“我去看看。”

    “誒——”高恕忙攔住他,“您這餘毒還……”

    江城不耐煩地揮開他,“都是餘毒了還怕什麽。”

    高恕還欲勸阻,卻見他已經披了外衫,不管不顧往外走,隻得跟上去。

    一路趕到喬家府邸外,他相守門的人稟明來由,對方叫他等等,自己先要問問主人家的意思。不多時就折返迴來引他往裏走。

    黃花梨木的架子床上,杏遙正把明霜扶起來,輕輕吹著手裏的藥湯,半是慶幸半是心疼地笑道:“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沒發燒了。下迴若再有這樣的事,您可不能讓我先走了。”

    明霜笑吟吟道:“為什麽?這不是走得好麽?否則我也不能得救呀。”

    “還走得好?您看您這雞蛋大的包,這會兒了還沒消下去。”杏遙見她額上那塊青紫,眼圈兒都紅了,“我就不該走的,哪知道您迴頭就給撞了……幸好,幸好是遇到喬公子,否則,您若是真被那群天殺的山賊擄走了,我……”

    “誒誒誒,好好兒的,又哭什麽?我這不是沒事兒麽,再哭可就不吉利了。”明霜起身打趣地拿手刮了刮她鼻尖。

    “先喝藥吧。”杏遙啼笑皆非地望著她,“一會兒涼了您又要叫苦了。”

    剛舀了一勺要喂她,門外有人含笑道:“一大早就說笑話,看樣子你精神不錯。”

    明霜轉過眼,看見喬清池信步而來,手裏捧了盤精致的甜點。她當即把杏

    遙推開,笑道:“哎呀,我要先吃這個。”

    杏遙幽怨不已:“小姐,先喝藥啊……”

    “不礙事。”喬清池把藥碗從她手裏接過來,“朝三暮四的典故可知道麽?讓她吃吧,早晚都得吃的。”

    瞧他在場,杏遙也很是識相地從床邊讓開,衝明霜挑挑眉:“喬公子呀就是太慣著我們家小姐了。”

    喬清池聞言,倒很是澀然地笑了笑,垂首拿勺子擺弄湯藥。

    明霜拿眼橫她:“你又知道了?小江也很慣著我啊。”

    “可別提江侍衛了,提他我就來氣。”杏遙朝天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說什麽先走一步,結果一走就不見人影了。”

    聽到此處,明霜神色間帶了幾分失落,“他應該是有什麽要緊的事要忙。”

    見她還在給江城開脫,杏遙立時不悅起來:“要緊的事?什麽事兒能比您的性命還重要啊!”

    “好了,也差不多了。”看她連吃了兩三塊,擔心積食,喬清池把點心挪開,“來,喝藥吧。”

    江城正站在花窗外,隔著窗欞見她柔順地低頭吃藥,那人坐在旁邊,拿了帕子輕輕給她拭去唇角的湯汁。融暖的陽光下,她淡笑如風,神色何其滿足……

    實在不太習慣外人來喂藥,喝了兩口明霜就自己端了過來,一飲而盡。

    “瞧你這頭……”喬清池伸手從她額前的青絲上撩了撩,“傷得這麽重,還用劉海兒遮著?”

    明霜避開他,忙垂首理頭發,“太難看了,不遮著怎麽出去見人呢?”

    “傷口不能這麽遮掩,不容易好。”他耐著性子解釋,隨手把她劉海打上去,用簪子壓住。

    她實在是覺得不好看,趁他不注意還是放了下來。

    難得見到有人待明霜如此親近,杏遙立在一旁,欣喜得熱淚盈眶。她是最知道自家小姐這些年過得有多不容易,倘若他們倆能成,也算是了卻她多年的一樁心事。

    “這麽久了,怎麽不見小江呢?”

    “誰知道啊。”杏遙撅撅嘴,“他連明府也沒迴,指不定打哪兒玩去了。”

    “鋪子呢?也沒有消息嗎?”明霜一聽,當下著急起來,“會不會是出事了?你幫我去趙掌櫃那兒問問。”

    杏遙雖百般不樂意,卻還是應了聲往外走,剛出門,迎麵就看到江城站在那兒,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轉目瞧了她一眼,微不可見地頷了頷首,隨後便準備進去。

    “誒,你、你等等!”杏遙攔住他,咬著嘴唇小聲道,“小姐和喬公子在裏邊兒的,你可不能進去打攪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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