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舊曹門外大街上,江城尋了個幹淨的地方將她放下。

    道路兩旁亮著燈火,夜裏巡查防火的士兵提著燈籠走過,小胡同裏卻還是黑漆漆的。

    她腿腳不便,總不能一直這樣抱著,江城四下裏看了一圈兒,低聲道:“小姐稍坐片刻,我去去就迴。”

    明霜打量周圍,並不在意地點點頭:“好。”

    將走時,又不太放心地叮囑道:“若有事,一定要喚屬下迴來。”

    “嗯。”

    明霜從來沒有挑燈夜遊過,更別說還是在三更天之後,瞧什麽都新奇得很。她慶幸今晚失眠的同時又慶幸有個可以使喚得動的侍衛,此前還心疼拿錢養了個閑人,眼下忽然間就覺得江城的用處變大了。

    他沒離開太久,返迴時手裏多了把輪椅。

    明霜由他抱著坐上去,左右看了看,笑問:“這東西你打哪兒來的?”

    江城有些不自然:“向朋友借的。”

    她也不道破,眉宇清揚:“這麽巧?你朋友的腿也傷了?”

    “正是……”

    “當真?”

    “當真。”

    明霜沒再說話,隻靜靜的望著他笑。

    沉默了半晌,他終究敗下陣來:“……好吧,是屬下偷來的。”言罷又不確定地補充道:“隻用一晚,應該不打緊。”

    “想不到你也會偷東西。”這話語氣倒是不嚴肅,反而帶了點讚賞。他臉上微紅,好在天色黑也看不出來。

    明霜靠在椅子上,迴頭催他:“好了好了,快走吧,再過一會兒天都要亮了,那就沒得玩了。”

    他輕輕應了一聲,推著她朝街北而去。一路上沒什麽人,隻有巡夜的守衛目光怪異地頻頻看了他們好幾迴。

    潘樓街往東去有一條十字街,名為從行裹角。街巷很長,打頭的茶坊三更就亮燈,其中有小販和手藝人支著攤子做生意,鬧到天明時才會散場,所以又稱為鬼市。

    此處偏僻,是三教九流匯集之地,也做許多見不得光的營生,因為買賣動則上千,給了官府不少好處,所以衙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像明霜這樣大戶人家的小姐,著實不適合來這種地方,可看她神情裏滿是新鮮,江城好幾次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

    夜市上有賣頭飾、頭花、抹領的,明霜湊到攤子上撿了朵絹花在發髻上比劃,然後笑吟吟地轉頭問

    他:“小江快看,好看麽?”

    為了不引人注意,江城隻好把稱唿也改了,抬眼見到她笑靨如花,不怎麽的,莫名鬆了口氣,也笑道:“好看。”

    明霜把東西放了迴去,喃喃自語:“這地方比東西大街上的集市有趣多了,做生意麽,還是熱鬧些比較好玩。”

    人多混雜,她又完全坐不住,趁著江城去買茶的功夫,一轉身就自行挪到遠處的首飾攤子前麵瞧去了。

    明霜是官家小姐,什麽樣的首飾值什麽價一眼便能看出來。她倒是很稀奇,小攤子普普通通,賣的東西卻是上品,金累絲的發簪,和田玉的鐲子,還都那麽便宜。如此的好機會自然不能錯過,她當即掏出銀子來挑了一大把。

    江城遠遠看見,登時連錢也沒找,急匆匆跑到她跟前。

    “小姐……”他放輕語氣,把明霜手裏的東西取下來,“這些東西咱們不能買,你若是喜歡,西大街也有,改天我再帶你去。”

    “誒?為什麽啊……”

    沒給她反駁的機會,江城把一件一件首飾還了迴去,朝那小販點了點頭,隨後推著明霜就走。

    她咬著下唇,很是舍不得地從椅子邊探出頭往後看,但因為自己沒法走路,隻得由他左右,一時不禁感到鬱悶。

    她索性把手一摔,不再說話了,算是抗議。

    就這麽一聲不響地走了半天,饒的是江城也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勁。

    他斟酌著言語,岔開話題:“您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吃。”

    “……那邊有賣字畫的。”

    “不看。”

    “茶……”

    “不喝。”

    她發起脾氣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江城暗自苦笑,隻得找了處人少的地方,準備同她解釋,不承想明霜卻瞪著他,先發製人。

    “你現在跟杏遙一樣了,這樣也不準那樣也不行的,就知道欺負我腿不好。”

    “小姐。”他剛開口她就把臉別過去,江城無可奈何,耐著性子迴答,“這裏的東西大多來路不明,尤其是方才那家,鑲金鍍銀的首飾不會隻值幾兩的價。這都是贓貨,白天也不知道從什麽人身上扒下來的,您若是買了,怕會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煩。”

    聽著有道理,明霜臉色一緩,轉過頭來看他:“原來是這樣啊,難怪賣得那麽便宜。”

    “不過尋

    常的小玩意和衣裳布匹沒有問題,您要是喜歡也可以買。”

    她“哦”了聲,含笑道:“好吧,剛剛是我錯怪你了。”

    他微微垂下眼瞼,淡聲道:“不妨事。”

    兩人正沉默之際,旁邊乍然鑽出個人來,望見江城眉梢一揚對他行了個禮笑道:“江爺,好久沒看見您來鬼市了,稀客稀客。”

    是個夥計打扮的小個子,以前常光顧他的店。但礙於明霜在場,江城不便多言,隻隨口客套了幾句。怎料對方一門心思想討點好處,自不知曉他心中所想,指著前麵市集上挨挨擠擠的人就說道:

    “您來得正好,那兒搞撲賣呢,幾個外地的空子(外行)都是火點(有錢人),半開眼(一知半解),保管杵門子硬(好賺錢)。”

    “知道了。”

    不能讓他白來,江城自懷中摸出一小串銅板放在他手中,對方點頭哈腰笑著捧了錢離開。

    他正鬆了口氣,抬頭就看見明霜笑眯眯地歪著腦袋聽。

    “小姐……”

    “說的黑話?”她微微一笑。

    江城眼裏訝然,很詫異她居然能聽懂。

    “講什麽我不明白,不過個把詞兒還是知道的。”明霜拉了拉他衣袖,“撲賣是麽?我們也去玩玩兒吧?能玩麽?”

    京城小巷子裏的人愛賭博,故而也有店主用賭錢的方式來招攬生意。規則倒簡單,不過一枚銅板或幾枚銅板作頭錢,擲了錢以正反定輸贏。若贏了,分錢不花就能拿走東西,若輸了不僅得給錢而且連東西也不讓買。

    明霜常聽人提起,自己卻沒見過這個,好奇得不得了,可又不敢去玩,索性拉了江城上去,她則在一旁看熱鬧。

    當下下注的有兩人,小販接了銅板蹲在旁邊數錢,朗聲道:“正麵為贏,反麵則輸。贏者得物,輸者失錢。”

    “買定離手——”

    江城接過銅板來,耳邊就聽到她輕聲含笑道:“不準輸,輸了扣工錢。”

    賭注才一文錢,她一口氣能扣二十兩……瞬間,壓力就上來了。

    江城半是無奈半是苦笑地頷了頷首:“屬下盡量。”

    “擲錢——”

    那邊聞得聲音,他將擱在食指上的銅板用拇指輕輕一撥,銅錢便翻滾著彈入空中。

    四周的花燈燦爛炫目,銅板反射的亮光一閃一閃的映在他臉上,明霜視線

    一轉,他專注的神情在繁華的市井中分外惹眼,光陰流轉之間愈發襯得人眉目如畫。

    銅板還未落下,江城掌心一扣,隨即攤開來。

    眾人連忙伸頭看去,端端正正的“元豐通寶”四個大字,於是喝彩聲此起彼伏。他在身邊那人豔羨的目光裏拿走了賭桌上那隻小巧的瓷器,背後卻聽得明霜無比遺憾地歎息聲:“咦,怎麽就贏了。”

    “……”

    扣一次二十兩呢……

    因此折騰了個把時辰,最後贏了一堆沒多大用處的便宜貨,小山一般疊得高高的。明霜玩的高興,隻挑了幾個自己喜歡的精致物件,其餘的也沒浪費,全部就地當了。

    江城推她從當鋪裏出來時,她還在慢條斯理地數銅板。

    “呀,有這麽好的事兒,一分錢沒花還能討個大便宜。”明霜覺得很劃算,“咱們要是天天來,豈不是賺翻了?這可比開鋪子強。”

    他無奈地笑笑:“今天隻是碰巧,那小販是個外行,好糊弄,輸多贏少。在鬼市子裏混的人互相都認識,平時沒這麽好賺,就是虧的情況也不少。”

    “糊弄?”她聽罷便奇怪,掩嘴笑問,“原來你把把贏,是出老千麽?”

    “也不是。”江城搖了搖頭,“平時撲賣的銅錢大多做了手腳的,他這個沒有,因此落地時看準正反,提前拍下就是了,其實不難。”

    “誰說的,翻得那麽快要瞧清楚也不容易。”明霜瞅一眼巷口,酒樓妓館燈燭輝煌,她撐著下巴打量他,“知道得這麽詳細,這地方你經常來麽?”

    他正應了聲是,抬眸時望見前麵的青樓,瞬間感到耳根燒灼:“……屬下隻是賺些錢而已,別處並未去過。”

    她撫掌笑道:“我還沒說哪處呢,你急什麽?”

    心滿意足地調侃夠了,明霜抽了兩串錢塞到他懷裏,“來,你拿著,今晚的工錢。”

    他是子時休息,眼下多付些錢似乎並無不妥。江城猶豫了片刻,將銀兩收下。

    當鋪外的鬼市上還是熱熱鬧鬧的,他們走過瓦子茶坊,附近的小孩兒嬉鬧著自旁邊跑開,大約是因為來這裏的都是形形□□的人,明霜的輪椅反倒不起眼了,這讓她很欣慰。

    前麵一座店鋪關著門,沒有點燈,像是打烊了,看頭頂上的匾額寫著“安武”兩個字。還沒等細看,江城卻忽然急匆匆的帶著她往前走,腳步之快,幾乎要生風。

    明霜小小的吃了一驚,側目瞥了瞥,但見他劍眉微凝,神色緊張,隨後又隻是淡笑,並未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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