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早打發了不少人走,一到晚上,院子就靜悄悄的,像是沒人住一樣。

    明霜落水受了寒,雖養了大半個月,好是好得七七八八,這藥卻還沒停。杏遙端著才煎好的湯藥,小心翼翼走進來。

    “小姐,時候不早了,吃了藥早些休息吧。”

    明霜把書放下,眼底裏帶著笑,默默瞧著那碗裏苦澀的湯汁,問道:“不喝行不行?”

    “這怎麽行!”杏遙自然不肯依,“萬一病情反複,到時候可又有罪受了!”

    “藥太苦了。”她說出實情,“我不想喝。”

    姚嬤嬤和杏遙對視一眼,急忙從抽屜裏捧出一盒果脯,打開來給她看。

    “小姐,有蜜餞有糖果,喜歡哪個,咱們喝完就吃。”語氣像是在哄孩子。

    明霜仍舊隻是笑,和她倆僵著,也不去動湯碗。杏遙和姚嬤嬤都拿她沒轍,她們家的小姐性子古怪慣了,處了十幾年偶爾還捉摸不透。

    杏遙終於忍不住哀怨道:“小姐……”

    “對了,那個侍衛哪裏去了?”她岔開話題,探頭往門外張望。杏遙沒辦法,悻悻地走到前廳裏瞅了一瞅。

    “沒看到,都這麽晚了,人家早迴去歇著了。”

    明霜搖了搖頭,不置可否,思索了一陣,忽然朝窗外提聲喚道:“江侍衛。”

    片刻後,聽得屋頂上有些許輕響,還沒等她緩過神來,窗邊便看見一抹黑影,那人隔著紗窗低低應聲:“小姐。”

    明霜愣了一愣,隨後笑吟吟地把窗戶推開,淡淡的燈光灑在他臉上,說不出的和諧。

    江城看了看她,很快垂下眼瞼,“小姐有何事?”

    “你站在那兒別動。”

    她笑得很隨意,信手端起桌邊的藥碗,就那麽盯著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下去。

    旁邊的杏遙和姚嬤嬤都有些怔忡,江城皺了一下眉,似有不解。

    “蜜餞。”

    她說完,杏遙趕緊從盒子裏取了一塊來。明霜把空的藥碗隔開,邊吃邊朝他笑道:“難怪古人說秀色可餐,長得好看就是好,光是看著你喝藥也不那麽苦了。”

    一席話講出口,杏遙兩人在掩嘴偷笑,江城隻覺得尷尬,微微側過身。不承想明霜又叫住他。

    “你從哪裏過來的?”

    他如實迴答:“房頂。”

    “會在房頂上守我一夜麽?”

    “……子時迴去。”

    聞言,她笑問:“那我若是後半夜出了事怎麽辦?”

    “……”答不上來,他還在遲疑,杏遙無奈地推了推明霜。

    “咱們這兒又不是什麽重要的地方,眼下也沒什麽風吹草動,難不成還得準備兩個人輪流守著呀?”

    “說得也是。”她吃完了蜜餞,心滿意足地放過他,“迴去吧,沒你的事了。”

    江城這才拱手施禮,等見到丫頭把窗子闔上,方一個旋身躍上屋簷,尋了個地方持劍而坐。

    春夜裏的風吹到身上還是冷颼颼的,他來之前隻聽說這家二小姐被人推到池子裏險些喪命,卻不知這院子裏竟如此冷清。

    江城閉目養神,遠遠地坐在上麵,隱約還能聽到屋裏的說話聲,語氣輕輕柔柔的。

    “姚嬤嬤,我好想迴家呀……”

    “小姐!”仆婦訝然喝止她,“這話可說不得,叫人聽去了傳到老爺夫人耳朵裏就不好了。”

    “我知道。”她說話間,不悲不喜的,似乎還帶著笑一般,“往後的路那麽長,現在不多說幾句,隻怕以後就更沒有機會了。”

    “小姐哪裏的話,往後……往後還有姑爺呢?姑爺一定會護著小姐的。”

    耳邊乍然飛過一隻寒鴉,撲啦啦扇動著翅膀。

    就在他出神之際,那人平靜道:“我一個天殘之人,還是個庶女,你當真以為會有人肯娶我麽……”

    房中燈火熄滅,江城睜開眼,指腹從佩劍的紋飾上慢慢撫過。

    喝了藥人就變懶了,明霜這一覺睡得特別沉。

    今天房裏要來新的丫頭和婆子,她昨晚便囑咐姚嬤嬤要早些去打聽那些來的人是個什麽底細,萬一又叫別人安插個心思不純的那就不好了。

    早上醒過來,太陽的力道倒是不小,照得她滿目不舒服。明霜抬手遮了遮,睜眼一看,房內竟一個人也沒有。

    養性的藥方雖然補身子,但是容易上火,當下口幹舌燥,她張口喚了幾聲“杏遙”,半晌未聽見人應聲。

    明霜歎了口氣,忍住心頭的不耐又出聲去叫姚嬤嬤,剛開口才想起來她一大早應當是出去了。這一瞬忽然發現把所有人都趕走了也不大方便啊……

    江城正立在門外看院中的柳樹,忽聽見裏麵乒乒乓乓動靜不小,他急忙轉身衝進房

    內。

    “二小姐?”

    外麵掃了一圈無人,他未及多想往裏屋走,打起簾子來,一進門就看到她伏在地上,手肘瑟瑟地發著抖,青絲如瀑,黑得發亮,愈發襯得肌膚白皙,白得十分不自然。

    因為明霜隻著深衣,他明顯猶豫了一下,為難地看了看四周,最後還是把心一沉,上去抱了她坐迴床邊。

    觸感很溫軟,但瘦骨如柴,從沒見過輕成這樣的人……

    一見是他,明霜微微一怔,隨後就笑起來:“原來你在啊,我還真當屋子裏的都叛變了呢。”

    “屬下一直在門外。”

    她揉著適才撞疼的手肘,頷首示意:“我也沒什麽事,隻是想喝茶。”

    江城當即給她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遞上去。

    明霜接過茶水來,抿了一口,含笑著看他。

    “這是冷的。”

    有什麽辦法可以讓冷茶變熱?

    江城覺得有幾分無奈。

    “屬下烹茶的手藝有限。”

    “沒關係。”她笑容依舊,“我教你。”

    把爐子點燃的時候,江城拿不準地朝床邊瞥了一眼,明霜靠在床頭,拾了件衫子來披。

    “茶已經一沸了,你且舀一瓢,在裏頭搗成旋兒,再用茶沿著漩渦的中心往裏倒。”

    他實在是感到糊塗,這家的小姐似乎總是那樣,無論作甚麽出什麽事,臉上都掛著淡淡的笑容,半點喜怒也讀不出來。比方說現在,是惱下人沒伺候好,還是當他伺候得太好了?

    在等茶水二沸,明霜於是閑著拿話問他:“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四。”

    “京城人?”

    “嗯。”

    “成親了麽?”

    “尚未。”

    “你此前都在我嚴世伯那兒當差?”

    “嗯。”

    她好奇:“你就沒想過去大內做侍衛?”畢竟待在明家一個不受寵的小姐身邊可不是什麽長久之計。

    江城舀茶湯的動作頓了頓,半晌才道:“那種地方,我沒辦法去。”

    明霜聽到這話,轉頭去打量他神色,像是發現什麽新奇有趣的事情,眨了眨眼睛就開始笑。正要問下去,杏遙提著一個錦盒迴來,看到此情此景頗為驚訝。

    “啊,江、江侍

    衛,你怎麽在這兒啊?”

    “茶水涼透了,我讓他給煮茶。”明霜波瀾不驚地望向她,慢悠悠問道,“你到哪兒野去了?我說不要其他人,你也把自己當成其他人了麽?”

    明明是平平靜靜的語氣,聽到耳朵裏卻不禁讓人心裏一寒。江城輕輕抿唇。

    杏遙渾身一個激靈,忙堆笑道:“小姐您哪裏的話,早上臨走前,我不是說了夫人那邊讓我去一趟麽?您怎麽給忘了?”

    記憶中是夢裏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過,明霜神色稍稍緩和:“原來是這樣。”

    “茶水的事,都是我不好。”杏遙趕緊跪下來,“下迴我一定先煮好茶再走。”

    “是我太草率,早知道留兩個人在房裏,你也不至於那麽忙了。”明霜微笑道,“起來啊,別跪了。”

    “是是是。”她拍拍裙擺站起身,“對了,劉管事那邊帶了不少丫頭要過來,姚嬤嬤給打聽好了,年長的那幾個最好都別使,說是大太太跟前周嬤嬤家的人。”

    “好,我知道了。”明霜點完頭,不著邊際地問道:“茶水沸了幾次?”

    “……”江城語塞,還沒等迴答,就見她笑道:“江侍衛也這麽愛聽東加長西家短的閑話?”

    “……兩次。”

    “明明是三次。”

    “……”

    “算了,你給我吧,將就著喝。”真的是渴得很,再不喝嗓子該要冒青煙了。

    不多時劉管事和姚嬤嬤進了院子,跟著還有幾個小丫頭和婆子,準備由她挑人。杏遙便趕緊撤了,一出門,她就長舒了口氣,衝江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家小姐就這脾氣。”

    他沒有作聲。

    “你別看她平日裏笑嘻嘻的,發起狠來六親不認。”杏遙搖了搖頭,“自從腿傷了後,小姐疑心就比較重。”

    “她分明得很,對她好的她也待人家好,若是對她不好,往後就算迴來道歉示好,她也不一定接受。小姐她啊,特記仇。”她說著,卻沒有害怕的意思,反而一副笑臉,“你可別想打什麽歪主意。”

    江城暗自失笑,也不知說什麽好。

    兩人並肩走了幾步,杏遙撓撓頭,又想起什麽,吞吞吐吐道:“小姐心腸還是很好的。就是比較愛玩,尤其是你這樣新來的人,我當初就被她足足捉弄了半年,你若是心眼兒不壞的話,她說不定能玩上一年……”

    江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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