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輕輕地吹過,樹梢沙啦啦地響著。葛天師說:“我當然想救你,但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啊。”他的語氣是那樣的意味深長,柳知愁睜大了眼睛。

    花解語說:“天師,你救他,你救了他,我……我們什麽都可以答應!”葛天師點了點頭:“也不用你們答應什麽。你們該做的,自然會做好,不該做的,我也不會跟你們提起。”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變化。葛天師、張小虎本是柳知愁與花解語劫持來的,現在葛天師成了柳知愁的恩人。他說:“閣下是個頂聰明的人,你一定以為憑你的聰明才智,一定會練好無邪劍法,從入邪到知邪,從知邪到敵邪,而後能到無邪的境界。”他歎了口氣,“既入邪,怎能無邪?從開始起,你就踏入了歧途。”柳知愁問:“我該怎麽做?”

    葛天師說:“辦法還是有的。現在我想問問你們,你們知道天都在哪裏嗎?”

    三個聽著的人一齊睜大了眼睛。天都,黃金遍地,珠玉塞市,那是人間的天堂啊。每個人起碼的理想,不都是富貴嗎?而後不都是權威嗎?再後不都是帝王之夢嗎?擁有天都,這些便會一步步實現了,對這樣的美景,誰能無動於衷?

    葛天師說:“我最終會告訴你們天都在哪裏的。可眼下不能,告訴你們,你們也找不到。大漠平原之上,難得如此一座山,我們何不去山頂瞧瞧?”

    他讓三個人帶上足夠的衣服,四個人爬了一天多,終於到了北山的峰頂。過半山腰時已有涼意,到了峰頂,地上居然有一層薄薄的雪。而青鬆兀自蒼翠,寒冷的空氣極為清新。柳知愁一身白衣,在雪地上運輕功飛奔了幾趟,歡喜得象個孩子。葛天師於是問花解語:“你知道他的病怎麽才能治好了吧?”

    花解語若有所思,但仍然說不知道啊,請天師指點。葛天師就說,柳相公不就是一株冬蟲夏草嗎?到冷的地方住下,他自然就能得活了。到了熱鬧的地方,他反而變成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他那天吟的那幾句詩你忘了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花解語好象明白了什麽,但又不完全明白,發青的眼神中夾雜了一點茫然。但驚疑著點了點頭。葛天師卻顯然不想深說了,因為他指了一個麵北的山洞,說咱們要在這裏住幾天。

    花解語問:要住幾天呢?葛天師說看著就幾天吧,柳相公好些了,咱們就可以走了不是嗎?他平平淡淡的神情讓人反而無從捉摸,花解語於是歎了口氣,說好吧。她感到自己變了,她發現自己不再很能妖豔地笑出來,連麵對張小虎時也不太能。因此她有點悲哀,心想自己其實並不懂如何對付男人,其實自己最會對付的,是女人。想到這裏她歎了口氣。她一歎氣張小虎的目光便很憂傷,花解語看到這憂傷的目光,心情忽然間就好了起來,她的笑容再次妖豔,張小虎出了口氣,顯出很放心的樣子。

    三個人將山洞清理幹淨,鋪上獸皮,在洞口掛了一條毛氈。柳知愁迴來問葛天師:“道士一定要忌葷腥嗎?”葛天師與花解語、張小虎正在喝茶。葛天師笑著說這山上的麋鹿味道是不錯,你弄到了一隻?

    柳知愁佩服得唯有歎氣。他返身走了幾步,拖來一隻麋鹿。這東西叫做四不像,味道果然不錯。四個人生火烤了,吃的滿嘴是油。葛天師說:“你不是還有酒嗎,不舍得拿出來嗎?”柳知愁就拿出酒來。四個人都喝了,於是話就多了。

    花解語喝了點酒,粉臉上薄施了一抹桃紅,整個象一朵怒放的桃花,等待哪隻蜜蜂蝴蝶前來授粉。她指著葛天師嘻嘻哈哈,說你這老頭不簡單,真的不簡單。可你得告訴我們,你的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葛天師隻搖頭不說,他說喝酒喝酒。高山之上,山洞之中,好酒好肉,樂極無窮。還要怎樣?還能如何?他還唱起歌來,不過歌詞含糊不清,象是什麽令咒。柳知愁說:“天師,我們要在這裏等多久?”

    葛天師捏著指頭算了一算,歎了口氣說不會很久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歎世上多少可笑之人,奔波些虛幻的富貴!唉,人心如此,豈能無事?”他站了起來,出了洞,站在一塊突起的大石之後,望著山下的古道。這就是那條被稱作絲綢之路的古道了,可惜這些年來戰爭頻仍,已經路斷人稀。葛天師忽然說:“你們看,那不是來了麽?”

    北麵的路上果然揚起了輕塵。數百騎人馬急馳而行,漸漸就到了山腳下。這真是一座好山,他們從穀中爬上來時的道路還不算多陡峭,這麵北的一麵可幾乎是筆直的,將山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柳知愁臉色變了,他說:“是肖野樵帶的四百飛騎!他什麽時候在我們後麵了?”他問的是花解語。花解語眉頭皺了起來,她說:“不對啊!”柳知愁忽然怒了,他一把揪住花解語的衣襟,咬著牙根說:“什麽不對?對得很,對得很!你好好看看,你這樣死心塌地地跟著人家,可人家根本不相信我們!”

    花解語臉色有些白,她說,我並不知道金薩王會派肖野樵跟著我們,我……我,不錯,我其實早該想到的。迎接葛天師這麽大的事,他怎麽會放心隻有我們兩個來辦?

    他們兩個忽然迴過頭來,一齊望著葛天師。他們的眼睛都睜得很大,裏麵一半是佩服,一半是懷疑。葛天師說:“我們繼續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談。”

    迴到山洞,葛天師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就是啊。”他的口氣還是那樣平淡,平淡得就象一個老農跟鄰居說今年的收成。他說:“我從西夏出來的時候,就知道這一路不會太平。張奎號稱一箭定天山,武功應該很不錯的吧?黃旗幫號稱沙漠黃狼,出動了上百人,應該是有些名堂吧?居琅部吾爾該親自出馬,帶了數千勇士,應該是很厲害了吧?可都沒把我截下來。你們二位的本事,的確是很了不起啦。”

    張小虎眼光中的仇恨又燃了起來,手中裝酒的陶碗,啵的一聲,掉下一塊。

    柳知愁沉吟著說:“還是不對。在下總覺得天師是有意和我們一路。”葛天師往嘴邊送的酒碗停頓了一下,他的臉上忽然間多了一層飛揚的神彩,他一口把酒喝幹,亢然說道:“不錯,我就是想見識見識這個被稱作沙漠之狐的金薩王!”

    花解語和柳知愁對望了一眼。葛天師說:“小虎,你聽過金薩王的傳說嗎?”

    張小虎卻忽然對葛天師惱恨起來。他想葛天師既然這樣有本事,當日胡楊林中柳知愁設計的圈套他當然可以發現。換句話說,他完全可以讓爹活下來,可是,他卻不這樣做。他那深不可測的心底,是善良的呢,還是邪惡?

    葛天師卻好象不知道他心裏的變化,依然淡淡地問:“你聽過嗎?”

    張小虎哼了一聲,說我當然聽過。金薩王號稱沙漠之狐,他不想見你的時候,你永遠找不到他,他想見你的時候,你永遠躲不開他。沒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沒人知道他殺過多少人。他的這些事,我爹告訴過我!

    他感到酒意上湧,真是說不出來的難過,忽然拔出刀來跳到洞外,說柳知愁你出來,咱們決鬥吧,我受不了啦!

    柳知愁沒出來。他隻是說你的刀法雖然不壞,可火候不到,你是打不過我的。我跟天師上山,隻想治病,你讓我殺人,莫非是嫌我病得太輕嗎?

    他的口氣是那樣的輕淡,張小虎再也控製不住,一刀劈了上去。叮的一聲,刀劍相擊,柳知愁左手持劍,頭也不迴。張小虎迴刀再劈,一口氣攻上十六刀。柳知愁凝立不動,長劍在左右手之間換來換去,將這十六刀全接下。最後一招,劍上好象突然產生出極大的吸力,張小虎的刀脫手而出。柳知愁右手一探,已經接刀在手,一個翻轉,刀柄遞向張小虎,笑著說小虎兄弟,咱們不如一起聽聽天師的高論。我想殺你的時候,自然會殺的,你何必著急於這一時?

    張小虎接過刀來,向柳知愁狠狠地瞪了一眼。柳知愁衝他一笑,對花解語說你看小虎兄弟真的愛上你了,不然他怎麽會敢向我挑戰?

    花解語說:“你愛上我的時候,不是也向別人挑戰過嗎?”她口氣中的敵意多於調侃,柳知愁的臉色變了。

    他聽到了鼓聲。

    他們四個人都聽到了。這種鼓他們都聽得出來,這是戰鼓。

    柳知愁、花解語都奔到崖邊去看。北方騰起一大片塵土,數千騎人馬由西向東急奔。整個馬隊分兩部,前一部人數少些,沒打旗幟,後一部人數絕多,打了許多旗幟,迎風獵獵而舞。花解語驚叫了一聲:“是肖野樵遇上敵人了!”

    前部果然是肖野樵帶來的四百飛騎。在後麵緊追的,是居琅部的人馬。吾爾該身邊的大漠八鷹督促三千名居琅部兒郎緊緊追趕,紛紛放箭,肖野樵部不斷有人落馬。花解語急得叫起來:“走,咱們下去!”

    葛天師微微地笑著,說別說這麽高的山你們下去也晚了,就算是你們在平原上,加上你們兩個就能敵得過居琅部的三千鐵騎了嗎?

    花解語問:“那怎麽辦?”葛天師歎了口氣,說你這大姑娘還不明白啊,咱們上山來,本來就是避開這次戰役的。前兩次因為沒什麽危險,所以我才不避開啊。這樣的混戰,任你武功再高,也保不了安然無恙。

    花解語歎了口氣。葛天師所說的確是實情。他們若是下去幫助,就算是來得及,也不過杯水車薪,於事無補的。她慢慢地笑了,望著葛天師,眼神中閃爍著一絲嘲諷,說你真厲害,我怎麽都覺得是你故意安排好的。你好象什麽都知道。

    葛天師沒有馬上迴答,他的樣子就是默認。他們看著山下的戰爭,肖野樵帶著飛騎隊向南逃去,居琅部三千人馬緊追不舍。葛天師說:“金薩王手下的能人很多,你們看這個肖野樵,他向哪裏逃去了?再往南不遠就是沉牛湖,吾爾該不會再追了。”

    沉牛湖,是一大片沼澤地,人畜經過,無不吞沒,是草原上的死地。花解語知道肖野樵的本事,鬆了口氣,心想四百飛騎被射殺小半,肖野樵這迴可要心疼的很了。

    這就是所謂的坐山觀虎鬥了,他們倚在石頭後麵,看著地下奔騰的馬隊騎兵,來迴衝殺,漸行漸遠,消失於南麵的一道低矮的山嶺之後,人影或現,過了小半個時辰,見到居琅部的人馬獨自迴來了。由於是正麵而來,甚至可以看到吾爾該得意洋洋的樣子。張小虎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他說:“你們看,阿依明!”

    就是阿依明。她騎在一匹白馬上,遠遠看來,象一朵細小的雪蓮花。花解語笑了,她說其實她的荷包已經拴到了你的腰帶上,她是你的新娘呢,可被吾爾該搶了。張小虎嘴角動了動,卻沒說什麽。花解語就又笑了,不過笑得有點勉強,心想這小孩莫非真的愛上我了?

    柳知愁忽然說:“你們看,不止那個阿依明,看來吾爾該又迴了一趟麥琪塞城!”隊伍中夾雜了許多姑娘,穿的卻都是居琅部男子的衣服,剛才過去時,幾個人看到的是背影,卻是沒有看出來。

    張小虎生氣了,他說:“這個吾爾該,他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葛天師歎了一口氣,他說了這樣一句話:“當誰也管不了誰的時候,哪裏能有人說話算話?”

    號角聲又響起來了。肖野樵的飛騎隊從山嶺後突然竄出來,象一股股黑色的激流,殺入居琅部隊伍。清一色的長刀,揮舞砍殺,居琅部眾許多跌下馬去。吾爾該指揮部下倉促迎戰,已經有四五百人被殺。兩隊人馬糾纏片刻,居琅部恢複陣型,肖野樵已經指揮飛騎再次向南逃去。

    居琅部再次放箭,飛騎隊有十數人中箭落馬。吾爾該整頓軍形,見部下死傷甚重,氣得拔刀大罵,催馬再度追趕。隻見肖野樵率領飛騎一團雲影般掠過南麵的小山嶺,又消失了。

    葛天師說:“真是好陣法!金薩王名揚西域,的確不同凡響啊!”他好象有點酒意,迴過頭來問張小虎:“你看明白了什麽?”

    張小虎茫然搖了搖頭。葛天師說:“第一,打不過時不要打。第二,敵人不注意時拚命打。第三,敵人緩過來時趕緊跑,找機會再打。”張小虎呆了一呆,心想:“按葛天師所說,我要跟柳知愁決鬥,不是蠢到家了嗎?”

    花解語問:“天師,你早已知道會有這次戰鬥是不是?”葛天師笑了笑,說:“你覺得我早就知道,那就算早就知道。你覺得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天意,人意,總有一樣是對的。花小姐是聰明人,總會猜出來的。好啦,我想現在我們下山趕路,剛好就能避開吾爾該的追蹤了。”

    四人下山之後,重新上路。走了很久,柳知愁終於忍不住問了:“天師,你真能治我的病嗎?”葛天師點了點頭,但說:“眼下不行,你的是慢病,我們要急著見金薩王,實在沒功夫耽擱。”

    柳知愁頹然歎了口氣。於是張小虎明白他實在是很怕金薩王。張小虎就覺得恨金薩王了,如果柳知愁是一隻病狼,那麽金薩王就是豢養這隻病狼的惡人。張小虎忽然有了一個繼續跟著花解語的理由:找到金薩王,並且殺了他。否則,就死在他手裏。

    他既這樣打算,與柳知愁花解語在一起倒自在了許多。戈壁橫亙到這裏,已經多了許多綠意,在並不算是路的路上,間或有幾棵樹,和可以數過來的草杆。然而已經有牛羊了,再走了一程,他們看到了一座氈房,一名牧人打扮的婦女正在旁邊燒茶。門口的的一截樹墩上,四十多歲的一個男子正抱著腦袋坐著,一見到他們,忽然爬起來就跑。花解語被逗得咯咯直笑,口中唿哨一聲,“黑電”旋風一樣向那男子追了過去。那男子嚇得嗬嗬大叫,花解語手中鞭子揮出,卷住他的脖子,調轉馬頭,跑迴氈房旁邊。那牧人婦女哭喊著,但看到花解語放了丈夫,丈夫沒受什麽傷,喊聲就小了。兩個人怯怯地望著他們,那男子說:“我的兒子已經被抓去幹活了,我要是再去幹,誰來放羊?阿娜爾,她可怎麽辦?我的小兒子巴哈,他可怎麽辦?”

    柳知愁搖了搖頭,問:“他說什麽啊?”張小虎跟著他爹走過許多地方,這兩口說的烏孫話,他聽得懂,於是他把話翻譯了,不過說的時候,臉對著花解語。花解語就笑著說你問問他誰抓他兒子去幹活了?

    那男子說你們還不知道嗎,紮可汗下了令的,巴依老爺說要修一條路,建一座貴客台,要迎接從南方漢人那裏來的什麽公主。他大概看出柳知愁他們一夥與敖龍部沒有關係,於是就憤憤地說:“紮可汗和巴依老爺一點道理都不講,他們拿著皮鞭趕去了我的兒子,象趕著牛羊一樣。我的十隻羊,他們就要拿去四隻,說要給漢人公主吃!漢人公主是狼嗎,是雪豹子嗎?能吃這麽多的羊?還有我的馬,也被他們牽去了,沒有道理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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