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兒雲彩都沒有。

    天上地下,象是兩團火接上了茬,要將這中間所有的生靈,烤成焦硬礫石。那隻蒼鷹異常堅強,慢慢地盤旋著,指望著能在緩緩行走的駝隊中發現一些什麽可以獵捕的東西。然而它卻不知道,一支用狼牙作簇的利箭,已經瞄上了它。

    “嗖”的一聲,箭風破空,正貫鷹喉。蒼鷹發出半聲哀唳,在空中打了個旋子,栽下地來。

    一個少年歡唿著,兩腿一夾,跨下的灰點馬越出駝隊。片刻間揀了鷹迴來,叫著:“爹爹,爹爹!”

    駱駝上的一個大漢打著赤膊,頭上戴著頂麻紗編成的大沿帽,已破舊的不成樣子,滿臉的亂須襯得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很顯豪氣。那少年大聲說:“一箭就射穿了他奶奶的脖子!一箭定天山,真是名不虛傳哪!”

    那大漢哈哈一笑:“拍你爹的馬屁,旁人聽了可是要笑話的。”一邊向身旁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瞄了一眼。那道士渾若沒見,淡淡說了一句:“這天,真要熱死人哩。該下一場雨啦。”

    那大漢笑道:“這可得聽天師你吩咐。這一片沙場子地,老百姓什麽種什麽族的都有,信的佛念的經都不一樣,他媽各有各的調兒,天上的龍王聽得不耐煩,走了他奶奶的啦。這裏有句話:‘三年不陰天,陰天下雹子’。嘿,他奶奶的!”

    這大漢名叫張奎,一身好武藝,尤以箭法威震天山南北。西北胡地,民風兇悍,可隻要是在刀尖上討生活的,提出張奎的名字,無不給三分麵子,“一箭定天山”的聲名卻不是虛的。張奎初時以盜謀生,大做沒本錢買賣,十數年下來臉頭上熟了,根本不用出手,露個麵透個話,黑白兩道的敬奉就送上來了,一年到頭吃香喝辣,大漠上處處是家,自以為神仙也不過如此。聲名大了,凡事便不大看在眼中,若非這一迴是“西北王”但飛揚親自來請,他張奎自不會走這趟苦差使,去西夏奉請什麽葛天師。這葛天師甚是不好玩,既不喝酒,也不吃肉,更不說女人。在張奎眼中,男人不沾這三樣,算什麽狗屁男人,比如他自己罷,這三樣麵前,樣樣是拿得起放得下——一次喝得下六斤燒刀子、吃得下一隻兩歲羊。至於女人,好過不知多少了,連兒子張小虎也不知是哪個女人生的,這話不是瞎說:有一次醉了酒,模模糊糊記得來了個女人罵自己,說什麽好過了再也見不著了,害得自己一個大姑娘家生了孩子。酒醒了以後,身邊多了個五歲的孩子,就是這個小虎,那個女人卻早走了。這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張奎根本不在乎這些。女人哭罵,有什麽大不了?沒到手時哭一哭罵一罵還有點意思,甩了你之後,你還糾纏著罵,那不是找挨抽嗎?多虧當時他醉得實在厲害,那女人算是揀了條命。不過有了這個兒子,卻很讓人高興。這迴到西夏迎天師,便帶上兒子,讓他早點曆練曆練。龍生龍,鳳生鳳,他張奎的兒子天生就該在刀尖上舐血過日子,不早些出來見識見識行嗎?可惜得是,自己名聲到底是太大了,一路上竟沒怎麽遇上盜匪,隻半個月前在三道壩子那裏遇到一夥馬賊,還沒用西北王的手下動手,張奎三箭就放翻了三個,剩下的跑了個精光,更輪不到張小虎高高揚著的馬刀出手了。他當時對兒子說:“你先跟爹走幾趟,以後就得自己出去闖蕩了。跟著你爹,注定沒仗好打!”

    這支駝隊共十七峰駱駝,八匹馬,其中七騎是西北王的手下,另外就是張小虎了。隻有兩峰駱駝上騎著人,就是張奎與葛天師,剩下的十五峰,都馱著貨。這葛天師帶著的東西可真是不少,幾百上千卷的經書、香爐、銅鏡,什麽雲台架、諸神像,足足裝了三峰駱駝。剩下的駱駝馱的貨,卻是張奎自己的了,鹽巴、磚茶、絲綢、瓷器,什麽都有。張奎算了筆帳:這些東西帶迴西域賣了,賺的錢比西北王給的酬金要高多了。一箭穿心不少人都會,一箭雙雕麽,才顯得出本事來。

    這趟差使什麽都好,就是這個葛天師太沒勁。依張奎看來,沒勁的人就叫淡,淡了就討厭,討厭就該死。若不是西北王重金聘請,他張奎才懶得和這樣的人同路。他扶一扶帽沿,望著前方,地麵上一層熱氣被蒸得飄飄忽忽的,使一切看起來都有些晃動。這晃動讓人覺得有些不真實,仿佛是在一個煩燥的夢中。他覺得身子裏有一股精力衝撞起來,看葛天師不搭理自己的話,大聲向駝隊裏的武士們說:“大夥兒快些走,趕到老風口,咱們到胡楊林紅杏子鋪找女人去!”他絲毫都不顧忌兒子就在跟前。他甚至覺得,兒子十六歲了,可以跟他一起找女人了。

    駝隊裏熱鬧起來。西北王的手下當中,差不多個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有的是銀子和精力,可能比張奎還想女人。紅胡子也裏布笑著說這些日子憋出火泡來了,起碼要找三個姑娘。張奎瞪起眼來:“三個姑娘?他媽的那裏總共才七個姑娘,你一個包三個,別的兄弟們怎麽辦啊?”別人也都笑罵也裏布,一時嘻嘻哈哈,駝隊加快了步子。葛天師渾似沒聽見這些笑話,既不插言,也不鄙視,麵無表情,莫測高深。張奎心裏暗暗打主意:到了紅杏子鋪,想著由頭好好灌翻這個臭道士,然後找最風騷的姑娘睡在他床上,不知第二天這道士臉上該如何好看?

    到胡楊林還有三十多裏,樹木就多了起來,這片綠洲不小呢,在沙漠上攤顯著,濕氣好象已經在召喚這幫漢子。張奎從腰上解下外衣穿上,說:“到林子邊,大夥兒休息一氣,喝口水。”

    林子卻已經有人了。雖然沒見到,但有兩匹馬,金絲絡頭,雕花鞍韉,十分考究。兩匹馬一白一黑,正低頭吃草,不時互相擦挨一下,很有幾分依依的感覺。張奎是識馬的,先在心裏叫了聲好。他低頭向也裏布看了一眼,也裏布點了點頭,小聲說:“搞他!”

    搞他,就是要搶馬。對沙漠上的刀客講,一匹好馬比十斤黃金都珍貴,它可能讓主人多一條性命,有時,甚至比手中的刀都重要。張奎給了也裏布一個欣賞的眼神:“先瞧瞧主人是什麽樣的人物。”

    駝隊進了樹林,張奎沒下駱駝,西北王的的七名手下也都沒下馬。西北王手下的第一位好手靳若同大聲叫了一聲:“喂,樹林裏有人嗎?出來拜見大爺!”聲音剛落,有一處就呱呱叫起來,卻是一隻野鴨子給嚇著了。張奎哈哈大笑,忽然從駱駝上飛身而起,向那匹白馬掠去。幾乎同時,靳若同也飛起來,穩穩落向那匹黑馬。

    兩人差不多同時騎在馬上。同行的漢子看了兩人的身形,無不佩服,按規矩,誰先搶來的東西就歸誰,這是強盜的規矩。

    大夥兒正要喝采,張奎與靳若同卻一齊慘叫起來。兩人幾乎不約而同的大叫,不約而同的要從馬上跳下來,卻又不約而同的沾在馬上,痛得一齊變了顏色。

    馬鞍上都做了手腳。錦墊底下藏著倒鉤,倒鉤戳進屁股,牢牢地掛住了馬上的人。眾人全驚了,一齊圍上前去,卻一時沒有辦法解除兩人的困境。

    一陣清越的笛聲就在那個時候響了起來。吹笛子的是個女人,披著一件紫色鬥篷,戴著一頂野花編成的帽子,花朵間露出一張比花朵還好看的臉。她似乎不很年輕,卻又顯得稚氣十足,坐在一棵並不高的小樹椏上,兩隻腳一晃一晃,雙眼溜溜地轉著,仿佛笛子聲倒是從那裏流出來。

    張奎大叫:“拿住她!”也裏布、範哈兒、馬成三人向那女子撲了過去。三人好象圍襲羊羔的惡狼,眨眼之間,就要把那女子撕成碎片。然而錯了,那竟然不是一隻羔羊,是一隻敏捷之極的花豹,三人個撲空了的時候,後腦就都被女郎手中的玉笛敲了一下。那是玉枕穴,挨了一下,都昏厥過去,嘩啦啦,把小樹撲坍了,三個人也橫在那裏。

    靳若同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卻還是說:“她好象是‘紫妖姬’花解語……”

    “唉,算你有點眼力!”一名不到三十歲的白衣公子哥兒不知怎麽就落在了地上,右手拈著一根狗尾巴草,臉上帶著種淡淡的滄桑之感,“可惜,閣下吃了一塹,卻未必能來得及長一智啦。”

    張奎哈哈笑起來:“閣下想必是柳知愁?”

    那公子哥兒一揖到地,微微一笑,牽動兩道唇紋,仿佛帶著無限的同情之意,很有些動人,“在下正是。在下與花小姐前來迎接這位葛天師,還有人不願意嗎?”西北王的另外三名手下拔刀衝了上去。柳知愁歎息一聲,身子一轉,白袍唿喇喇飄了開來,一把雪亮的長劍從手底翻出。他的劍招是那樣清晰,三名兒郎卻偏偏無法躲開,血花飛濺起來,兩人撲地而倒,另外一人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柳知愁手腕一抖,長劍上的一串血珠散進草叢。他取出一塊雪白的錦帕,仔細地拂拭長劍,目光中的憂鬱及深情似是望著受傷的戀人。

    靳若同忽然從馬鞍上飛身而起。這一躍如此壯烈——他身後拖著自己的腸子,足足有六尺之長!他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反手一刀,將腸子割斷,和身撲向柳知愁。這舍命一擊,他使出了全力,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殺招“迎風一刀斬”。以他的經驗,這記殺招一出,敵手人頭必落。

    然而敵手卻忽然沒有了。柳知愁似是鬼魅般一晃,便閃到了他身後。靳若同大喝一聲,倒地翻滾不住。柳知愁歎了一聲:“商時比幹甘當無心人,以求商王醒心明誌,閣下身手不壞,當這無腸之人,不知又為了什麽?”他的口氣極為沉重,似乎真的不是在揶揄。靳若同卻說不出話來了,他的雙腿用力一蹬,再也不動了。

    嗖的一聲勁響。

    張奎發出了一箭。柳知愁可能根本沒想到世上有這樣快而狠的箭,他還沒決定是接還是閃,箭就已經到了心窩。他的眼神忽然迸發出一絲絢麗,象是盼著這支箭一下子射死自己,陰氣沉沉的臉上居然刹那間多了一層光彩。

    叮叮叮三聲輕響,花解語的玉笛中竄出三粒寒星,都打中箭杆。那箭雖然有力,也被打得偏了一些,噗的一聲,插入柳知愁右肋。花解語一聲唿哨,白馬突然拔蹄狂奔。張奎大叫:“雜種!小人,我操你老祖宗的……”然而他的咒罵沒有堅持下去,他跌下了馬,被拖著滾出三四丈,用力跳了一下,沒再站起來。

    張小虎驚得呆了。這時他聽葛天師低低說了一句:“別哭,什麽事都有我。”張小虎真的呆了,因此他沒哭。他望著樹林中的幾具屍體,心裏對自己說:“我做夢了,夢一醒,他們都會活過來。”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他一夾胯下的灰點馬,就想衝過去扶起他爹來。那馬卻沒有動。張小虎看了一眼,葛天師右手抓著馬鞍,灰點馬竟然掙脫不了。葛天師神色木然:“少年,你想死嗎?”張小虎搖了搖頭。葛天師微笑了,但差不多還是那樣木然:“還是活著好。”他鬆開了手,灰點馬突然失了控製,急速向前一掙,卻立刻站住了,沒有借勢躥出去。

    花解語問:“你怎麽樣?”她問的當然是柳知愁。柳知愁或許是疼得急了,並不領她的情:“滾開,我不用你管!”他握著箭杆,用力拔起,鮮血追著箭杆飆出來,他疼得大聲咳嗽。花解語眸子裏怨怨的,卻還是上前扶住他肩膀。柳知愁推了一下沒有推開,就仰起頭來,似乎要看天,然而卻閉著眼睛。右手扶在一棵樹上了。

    花解語板著臉,話說得特別快:“算我求你好不好?我下賤,求著你柳大公子,讓我這賤女人救你一命好不好?”她的手比話還快,撕開柳知愁的白衣,點了他幾處穴道止住血勢,從腰上係的一個小香包中取出一個瓷瓶,給他敷了藥,撕下一片披風,裹好了傷口。這一切快得出奇,整個過程,柳知愁也就來得及歎三口氣,第四次歎氣時就抱住花解語,扭過她的臉來,狠狠咬了下去。不是親,真是咬。花解語卻好象很受用,嗬嗬笑起來,更緊地抱著柳知愁。柳知愁罵她:“你賤!”花解語癡癡地笑:“是啊,我很賤。”卻又忽然嗚嗚哭了,“剛才嚇死我啦,還好,沒傷著內髒。”柳知愁歎了一聲:“怎麽沒傷著?”花解語把頭埋進他懷裏:“老天爺不讓我這個賤女人那麽可憐。”柳知愁臉色硬了一下,卻旋即變柔了,拍拍她肩膀:“好啦。咱們見見這位葛天師。”柳知愁和好時一般都是這樣,或者拍拍她肩膀,或者說咱們。花解語帶著眼淚笑了,左頰上兀自帶著一行牙印,美麗之中,顯出一股說不上的誘惑之意,扶著柳知愁慢慢走到葛天師麵前。

    葛天師歎息了一聲。花解語笑了:“你歎什麽氣?跟著我們,不比去投奔什麽狗娘養的西北王好得多麽?我們帶你去見另外一位貴主。”葛天師淡淡地說:“在道士的眼裏,人無貴賤之分。”花解語問:“那有什麽之分?”

    “靈性。慧根。”

    柳知愁搖了搖頭,神色依然憂傷:“靈性是道家話,慧根是釋家話。天師這樣一說,在下卻不知您老人家信奉的是哪家啦。”

    葛天師笑了,平庸的五官執著地透出一股凡人不可能有的智慧,“靈性慧根,都是人的區別而已。若分道家釋家,豈不囿於淺陋之見?”柳知愁呆了一呆,花解語便不高興了:“依你看我有沒有靈性,有沒有慧根?”

    葛天師答非所問:“你召喚它時,它自然來,你驅逐它時,它自然去。”柳知愁仿佛更呆了,喃喃道:“召喚自來,驅逐自去……”

    花解語嘴角噙著股揶揄的笑意:“那你說的靈性慧根不就是一條狗嗎?”

    葛天師居然點了點頭:“有時,它就是跟一條狗差不多。”

    花解語咯咯笑起來。她不笑的時候都十分勾人,笑起來就更風情萬種。這種天生的東西,想學學不到,想改改不了,卻跟一條狗不一樣了。但葛天師看著她,就象看著所有平常的東西,譬如一棵樹、一座山、一本書,甚至是一個饅頭。

    花解語卻覺得這有些呆滯的目光刺得自己很不舒服。“喂,你知道是誰讓我們來請你的嗎?”她不想再說什麽狗啊靈性啊的了。

    “知道。”葛天師淡淡地說。

    花解語與柳知愁都微微一驚。花解語奇怪地問:“你真知道?”葛天師點頭:“讓你們請我的人,就是那個讓你們請我的人啊。”

    花解語怔了一怔,嘴角的笑容又浮上來了:“嘁!這不廢話嗎?好,我們也不想現在就告訴你。總之,從現在開始,你得跟我們走了。喂,這個小子是誰?”

    張小虎的心陡的提了起來。

    葛天師歎了口氣:“這是我兒子。”花解語這一迴真的吃驚了:“天師也有兒子?”

    葛天師搖了搖頭:“葛天師是別人叫的,我自己一直有名字的。我叫葛白水。葛白水有兒子,他叫小虎。”

    花解語點頭:“原來天師不光有俗名,還有俗根。我們的主人隻讓我們請你,你這個兒子,長得跟你一點都不象,我看八成是別人和你老婆生的。”她舉起手中的玉笛,“因此你也不要怪我心狠,我要幫你料理了他。”

    柳知愁不知為何怒了:“你怎麽知道這不是他親生的兒子?你當世上所有的女人都那麽下賤嗎?你不要動他,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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