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時趕到的安保人員製服了蒲田。但在蒲田被撞門聲引開注意的一刹那,靠著求生意識拚命掙脫的藤川涼依然被裁紙刀狠狠劃傷了肩膀和手臂。


    直到警方和急救車同時抵達,分別接走了蒲田和藤川涼,因為過度驚嚇而保持沉默的她才終於擺脫六神無主的狀態,開始迴答起醫務人員的問題。


    “感覺好一點了嗎?”


    陪同她前往醫院包紮的鹿倉順子望著上衣沾滿血跡,此刻正在配合醫生清理傷口的藤川涼,露出擔憂的神情,“居然發生了這樣可怕的事,真是太突然了。藤川桑等會兒去警察局做完筆錄後就直接迴家休息吧。對了,你有通知你的家人了嗎?”


    藤川涼搖了搖頭,說:“暫時沒有。我打算今晚親口告訴他們。現在說隻會讓他們擔心。”


    “真的嗎?但恐怕他們已經知道了。”


    鹿倉順子歎了口氣,將手機屏幕展示給藤川涼看。主流新聞網站和社交網絡上,都已經刊登了這則最新的爆炸消息:藤川勘九郎的長孫女被憤怒的石棉案件受害者家屬襲擊。這怎麽看,都是極其奪人眼球的新聞標題。


    兩星期前跡部曾經預言過的輿論海嘯,終於要來臨了。


    處理完傷口後,藤川涼換上了鹿倉為她準備的一套備用衣物,準備搭計程車去做筆錄。


    消息蔓延得非常迅速,剛剛過去的十幾分鍾裏,她的家人已經依次打來電話詢問。她的母親在通話時幾乎哭出聲來;律則憤怒的表示,懷著愧疚表達歉意並不意味著容忍針對無辜女性的暴力性報複,藤川家一定會使用法律武器保證家人們的安危。


    她反過來安慰了他們,又與律約好當晚在家見麵,然後便掛斷電話,關閉了手機電源,不再聯係任何人。


    “藤川桑,不好了,我們必須趕緊離開。”


    剛才去室外抽煙的鹿倉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迴來,示意她往旁邊的窗外看。


    外麵的情形讓藤川涼雙腿一軟:之前還空曠清靜的醫院大門外此刻已經擠滿了人。他們中不僅有扛著長|槍短炮的媒體記者,也有不少純屬好奇的路人。


    黑壓壓的人群堵塞了大門和地下停車場出入口。當藤川涼和鹿倉順子強裝鎮定地穿過人群,想去搭乘等候在醫院外大街上的計程車時,人群中傳來的噓聲和議論聲,以及記者們語速極快的問題如同漲潮時的冰冷海水那樣向她們湧來。


    成長在普通環境中的她,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麵。


    藤川涼的腦海中嗡嗡作響,她感到自己仿佛跌入了一個注滿水的池子。震蕩的水麵扭曲了外界投射進來的聲音和光線,因此在她的眼中,身旁每一個試圖接近她的人看上去都那麽地猙獰。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像魚那樣說話,但傳遞到她耳邊的聲音卻隻是一片遙遠的模糊。


    連續不斷的快門聲中,她木然地快步朝前走,不理會任何問題,仿佛一個沒有心的鐵麵人。


    “藤川桑,這邊!”已經突出重圍的鹿倉抓起藤川涼的胳膊,一路小跑著將她拖拽到停靠在街對麵的一輛計程車前。


    “這裏發生了什麽事?”計程車司機望著窗外小聲咕噥。而當他抬頭看見藤川涼的臉時,不禁恍然大悟地問:“啊!難道你就是那個藤……”


    同一時間,藤川涼留意到另一輛外觀熟悉的汽車停在了他們的身邊。後座車窗下移後,露出的是跡部麵無表情的臉。


    “上車。”他注視著她,言簡意駭地說。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向他們靠攏過來的人群和喧囂,目瞪口呆的計程車司機和已經鑽進車廂的鹿倉順子,以及身上仍舊隱隱作痛的傷口,這一切忽然都變得不再重要。


    藤川涼的耳邊隻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她的視線中也隻能容納那雙屬於她所深愛的人的灰藍色雙眼。


    那對幹淨清澈,明朗得如同冬日海麵般的虹膜對她而言有一種特別的魔力。他又一次在她為難的時候出現,而他的目光總是令她感到安心。


    僅僅一瞬間,藤川涼便作出決定。她感謝並告別了鹿倉順子,然後坐上跡部的車。


    “你還好吧?傷口怎麽樣了?”


    汽車開始向警察局方向行駛,並利用複雜的路況逐漸將後方緊隨的媒體車輛甩開後,跡部平靜地問道。


    “我很好,傷口也已經處理過了,就是有點痛。”藤川涼迴答:“這次是我太大意了。”


    “這和你沒有關係,不要胡亂把責任往身上攬。”跡部皺起眉頭,不滿地說:“那個人……他沒有能力直接向藤川勘九郎複仇,如今卻把你當作目標,這是可悲又極端惡劣的行為。”


    藤川涼想起蒲田絕望癲狂的眼神,不由歎了一口氣。


    她從來不想否認藤川家的罪孽。雖然蒲田的報複方式過於極端,但他在病中過世的家人和剛才險些喪命的自己,其實都是藤川勘九郎貪欲的受害者。


    大約一小時後,藤川涼順利做完筆錄。而造成這場混亂的蒲田,則仍被關押在另一間房間受審。


    “蒲田他會怎麽樣?”路過那間刑訊室時,藤川涼小聲問道。


    “還是關心一下你自己吧。”跡部無奈地說:“他會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刑,但他的家庭悲劇卻會激起廣泛的輿論同情。到時候,不會再有人記得你也是無辜的受害者。現實中、網絡上,那些沒有自身判斷力,總是被媒體報道和泛濫的同情心左右的人們很快會要求為蒲田減刑,針對藤川建設的負麵聲音也會越來越多。你明白你的處境了嗎?”


    藤川涼無聲地點頭。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了這場輿論戰爭中的第一個犧牲品。


    同樣為了躲避早已等候在大樓外的各路媒體,他們經由好心警員指點,從地下停車場一側的隱蔽出口離開。跡部家的進口豪車沿著狹窄蜿蜒的商店街小巷慢慢行駛,有不少行人向貼有反光膜的車窗投來探究的目光,似乎無法理解顯然並非庶民的車主的來意。


    “跡部君還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吧?”


    藤川涼看著正透過車窗,好奇打量剛剛路過的“角田豆腐店”的跡部,不禁開口問道。


    跡部收迴目光,沒有說任何話。


    “抱歉,跡部君。”藤川涼為自己的冒失發言感到後悔:“我把跡部君牽扯到這種事裏來,現在卻又絲毫不顧氛圍地說出這種話……”


    “沒有關係。”跡部打斷了她的道歉,“我並不覺得幫助你是多大的麻煩,這是我情願做的事。”


    跡部的聲音很平穩。說這些話的時候,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情緒起伏,但卻輕易觸動了與他毗鄰的藤川涼。


    當他結束對話,低頭查閱手機上的郵件時,藤川涼依然悄悄注視著他的側臉:飽滿的額頭,棕色的睫毛,高聳的鼻梁,精雕細琢的嘴唇,以及帶著一些胡渣痕跡的下巴和頜角。此刻沉默不語的跡部被包裹在窗外滲透進來的冬日陽光裏,看上去宛如一尊精致卻沒有生命的雕像。但藤川涼知道,跡部胸腔中跳動著的那顆人類之心,包涵的是無盡的善意和溫柔。


    “這是我情願做的事。”


    對藤川涼而言,這句簡單的客套,聽起來仿佛一句動人的情話。


    汽車從千代田經過港區,卻沒有向藤川涼居住的公寓調轉。藤川涼抬頭看了一眼導航儀,驚訝地發現他們正在往西南麵田園調布的方向行駛。


    “我們要去哪裏?”


    “我家。”跡部迴答,“你的父母和律都會在那裏和你見麵。”


    藤川涼沒有追問,跡部也沒有過多解釋,因為中途改變目的地的原因顯而易見:位於番町的藤川公館已經被媒體包圍多日,顯然不是與家人見麵的最佳地點。而港白金的那座公寓,此刻一定也已經被埋伏著的記者團團守住。


    至少是今晚,藤川涼恐怕無法輕易迴家。


    無論十年前或是現在,藤川涼都是第一次來到跡部的家。這裏與她想象的十分相似:通往本館的蜿蜒林茵道,沿途經過的室外泳池和網球場,雕刻著駿馬和戰神的巨型白色噴泉,以及噴泉背後宛如歐洲城堡般層疊展開,門窗設計有著強烈帕拉弟奧風格的主宅。一切都展示了跡部家的審美理念。


    而在這樣的日落時分,夕陽餘暉燃燒了整片天空,也為跡部家的庭院覆上了溫暖的金橘色,讓人幾乎有了一種溫暖的錯覺。


    出於禮貌,在等候藤川涼家人的同時,跡部帶領她參觀了這棟五層住宅的公共部分。


    主館的內部裝飾果然華麗得如同宮殿。會客室,宴會廳,早餐廳,藏書館,地下酒窖,以及兩間私人影院,這些傳統設施與藤川公館相差無二;而室內泳池,壁球室,保齡球館,甚至還有兩片室內網球場,則反應了這棟屋子的主人健康活力的生活方式。


    “跡部君是一個人住嗎?”


    藤川涼跟隨跡部走上樓梯,與他們擦身而過的幾位執事和女傭微笑著向他們鞠躬問好。


    “差不多。”跡部迴答:“家父十分忙碌,多數時候都在海外,隻有在處理工作上的事時才會迴來。”


    藤川涼遲疑了一下,鼓足勇氣問:“那跡部君的母親呢?”


    她原本以為這個問題會觸到跡部的禁區,但讓她感到意外的是,跡部既沒有表現得悲傷,也沒有刻意迴避。


    剛剛踏上樓梯頂端平台的跡部轉過身,坦然地迴答了她:“家母已經過世很久了。當我還在英國的時候,她就遭遇了空難。那是一起私人飛機事故,和她一起遇難的還有我未出世的弟弟。當時她正要去愛丁堡為第一次拿到網球比賽獎杯的我慶祝。”


    “抱歉,我不該提起這個話題的……”


    “沒關係,都過去了。還有,請不要總是把道歉的話掛在嘴邊。”


    故事可以反著講,歌也能夠反著唱。而當跡部從二十五歲的未來迴憶過去,卻無法改變他在兩段時間軸內為藤川涼講述過的曾經。但至少,如今的他已經足夠成熟堅強。十年前迴憶中的蘇格蘭高地,那個在母親墳墓前流露出脆弱無助的少年,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遠離。


    藤川涼的父母和藤川律一家在傍晚七點時抵達,與此同時,跡部家的仆人也已經備好晚餐,開始擺放餐具。


    據藤川律說,此刻跡部家的圍欄外,也已經等候著不少一路跟隨而來的記者。


    “把跡部君卷進這次的事,真是萬分抱歉。”藤川涼的父親誠懇地對跡部說道,“這本來隻是藤川家的不幸而已……”


    “我不在乎外界的看法。跡部家和藤川家的夥伴關係向來不是秘密。即使今晚被拍到藤川家的成員前來拜訪,也並不能說明什麽。”


    “我說的不僅僅是這個。”


    藤川涼的父母交換了眼神,最終卻是律向來沉默寡言的父親主動說:“你們沒有看新聞嗎?”


    跡部和藤川涼互相對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


    區區幾個小時的時間,此次襲擊事件的後續又有了新的進展。蒲田被正式關押的同時,他的鄰居工友,甚至幾年不見的國中同學紛紛現身媒體,盛讚蒲田平日裏的善良勤奮,以及家人患病後的生活艱辛,來為他的暴力行為辯護。而另一方麵,受害人藤川涼的個人信息也在第一時間被人在網絡揭示板上大段貼出,迅速得讓人懷疑是否存在陰謀。


    “真的太詳細了……現在的人真是可怕。”律將手機遞給他們說:“我已經想辦法聯係一些網站刪除所有私人信息,但社交網絡和個人部落格很難幹涉。”


    出生年月,就讀過的學校,供職的公司,甚至許多從畢業留念冊和社交網絡上發掘的舊照。藤川涼怔怔地看著屏幕上顯示的這些內容,沒有料到有一天自己會因為這樣的原因成為名人。


    當天下午在醫院前拍到的照片,同樣有一部分被上傳到了網絡上。


    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地經過媒體記者朝前走的藤川涼;被鹿倉拽著,用拎包擋住臉,狼狽地跑向出租車的藤川涼;跳上另一輛黑色豪車,倉皇逃離的藤川涼;以及一張從汽車正麵拍攝,將藤川涼和跡部的臉暴露得一覽無餘的清晰照片。


    照片用醒目的紅色圈出了車頭上跡部家的家紋,跡部的全名也被直接寫在了新聞標題上。


    “藤川家的魔女。”


    而擁有藤川家直係血緣,但成長經曆特殊,來到東京僅僅三個月便遭遇暴力襲擊,緊接著又被曝出與貴公子跡部景吾有疑似親密私交的藤川涼,也因此獲得了這樣一個稱號。


    “還有一些紙媒,上麵寫得更加荒謬。”律收迴手機,露出悲傷的神情:“真沒有想到,會給你們的生活帶來那麽大的麻煩,我很……”


    “這並不是你們的錯,請千萬不要自責。”藤川涼握住律的手,盡可能露出樂觀的笑容。但一想到跡部同樣難堪的處境,不禁又悄悄迴頭看了他一眼。


    前來幫助她的跡部不幸被拍到,之後又被媒體如此曲解他們之間的交情,藤川涼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表示歉意。


    “她說的對,請不用為我們擔心。”


    沉默許久的跡部忽然站起身,像是迴應藤川涼的目光似地走到她身邊,溫柔地將手掌覆在她沒有受傷的肩上,笑著說:“我無所謂被拍,也不介意媒體將我和藤川小姐寫到一起。畢竟我們之間原本就有正當的婚約關係。”


    那一刻,藤川涼下意識地屏住了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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