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茶庵後,藤川涼的緊張感驟然減輕了許多。她跟隨跡部,無言地登上前往藤川堪九郎書房的旋轉階梯,一邊猜測跡部的心情,一邊醞釀十分鍾後該怎樣與律師交談。


    潮水般的議論聲被留在背後的茶庵內,像退潮時一樣慢慢遠去。但藤川涼感到自己仍舊在震蕩的海水中沉浮。她身不由己,除了隨波逐流外沒有別的選擇。她不知道海浪究竟會將自己緩緩推向岸邊,還是遠方看不見盡頭的深海。


    “我們還真是有緣啊,”跡部忽然放慢腳步,用一種略帶挖苦的語氣打破了沉默,“明明才剛剛認識兩天,現在卻已經有了婚約關係。”


    “跡部君不用擔心。”藤川涼故作平靜地迴應,“你可以拒絕的,就像你父親做過的那樣。”


    這時跡部已經登上了階梯頂端。他轉過身,居高臨下,似笑非笑地看著藤川涼的臉說,“我當然會拒絕。忽然被要求和一個你並不了解的人結婚,難道藤川小姐會打算答應?”


    “我當然也不會。”藤川涼不假思索地迴答。


    跡部說得一點也沒有錯。藤川涼所了解的,是另一段時空中少年時代的他。對於眼前二十五歲的跡部景吾,她幾乎一無所知。


    “兩位請進。”早已在樓上守候的律師助手微笑著將他們迎進書房,“黑峰老師正在樓下抽煙,很快就會迴來。


    藤川堪九郎的書房布置與藤川涼在另一段時空中的記憶相差無二:一麵牆由藏書占據,書架高達四米,取書時需要通過一旁的階梯攀爬;古董書桌旁的另一麵牆上,則掛有許多家人照片和藤川堪九郎最為珍愛的藝術品。藤川涼仔細端詳著這些她在另一段人生中已經觀賞過的畫作,忽然發現其中的一幅耶穌受難圖她從來沒有見過。


    那是一幅特別的畫。背景由濃重的油彩繪出浩渺的銀河,一些細小的白色斑點遍布畫麵,很顯然是璀璨的行星。而在畫麵的正下方,由黃銅鑄成,食指長短的的耶穌受難像被釘在畫布上,營造出一種莊嚴的神聖感。


    “這是你的姑姑藤川佳代的畫。”跡部低聲說,“這幅畫一直被保存在她在長崎居住的修道院,直到幾年前修道院重建,才由院長送迴藤川家,之後就被掛在了這裏。


    “真美的畫啊。”藤川涼喃喃地感慨。


    藤川涼從沒見過藤川佳代。早在她出生之前,藤川佳代就已經毅然離開藤川家前往長崎,關於她的線索隻有一些古老的照片。之後幾年裏,藤川涼的父親曾獨自去長崎見過她幾麵,而藤川佳代直到過世,都沒有再迴過東京。


    因為命運而錯開的兩代人,卻偏偏共同肩負著一個長達五十三年的約定。藤川涼長久地注視著麵前這幅畫,感覺她的意識都被畫布中的星雲吸了進去。


    姍姍來遲的黑峰律師在藤川堪九郎的書桌前坐下,他重新打開手提箱,然後示意跡部和藤川涼在離他不遠處的的兩台沙發入座。


    “我明白你們現在的心情。”他開門見山地說,“換做任何人都無法立即接受這樣的事實。就連我自己都感到很驚訝。我繼承家父為藤川先生工作了十年,最近才第一次親眼看見這份文件,誰又能想到,這紙婚約的有效期,竟然會是一百五十年以後呢。”


    這個數字實在太過驚人。藤川涼和跡部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短暫的眼神交流後,跡部在藤川涼的應允下率先表明了態度。


    “我和藤川小姐已經就這份文件交換過想法了。”跡部看著黑峰律師的臉,口齒清晰地說,“就如黑峰所先生提到的那樣,我們無法接受這種沒有聽取過我們雙方意見的安排。跡部家和藤川家一直以來都信奉自由婚姻,所以隻要情況允許,我們會選擇像上一代人那樣拒絕。”


    “這確實是可行的。”黑峰律師給出了肯定的答複,“這份婚約僅僅是藤川堪九郎和跡部晉三郎之間的私人約定。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受法律保護,但既然雙方都已經辭世,隻要兩位達成共識,共同拒絕這份婚約,我想你們的家人也不會逼迫你們履行義務。日後一旦你們中的一方與其他人結成婚姻關係,這份婚約對你們便不再有效,而是會繼續傳遞給你們雙方的下一代,直到婚約書失效的那天。”


    “其實這樣的婚約根本就可有可無,對不對?”藤川涼忍不住問道,“決定權在履行方手中,明明隻要一直拒絕就可以了。”


    “現在看來確實是這樣,這也是你們兩個幸運的地方,”黑峰露出了讓人難以捉摸的笑容,“但是在五十三年以前,這種來自家族最高階層的約定就是一道命令,是不允許違抗的。”


    “時代變了。”跡部簡短地說。


    “是變了許多。”黑峰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什麽,然後接著說道:“既然兩位堅持拒絕,那麽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婚約書會由我繼續保留,一直到它對你們中的一方實效的那天。但是……”


    藤川涼和跡部同時放下手中的茶杯,認真聽他說下去。


    “我想說,如果有一天,你們雙方改變主意,決定履行這個約定,也請及時告訴我。這紙婚約書會成為一份浪漫的新婚禮物的。”


    藤川涼無言地與跡部對視了一眼,雙方都沒有對黑峰的這番話作出迴應。


    走出書房的同時,藤川涼感到她和跡部同時鬆了一口氣。跡部的心情她不得而知,或許隻是單純慶幸自己不用與隻見過兩麵的陌生人結婚。而對於藤川涼而言,她對跡部的感覺隻停留在十年前那段時空中的戀愛之心。如今的她想要從二十五歲的跡部身上重新找迴過去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感覺,但那種心情和婚姻這樣的關係是不同的。


    她的腦海中存在著許多十七歲的藤川涼與跡部的浪漫瞬間,但並沒有二十五歲的藤川涼與跡部組成家庭的畫麵。


    藤川涼的家人們正在樓梯下等她。聽過藤川涼和跡部的解釋後,不安的神情立刻從所有人的臉上消失了。


    “真是嚇了我一跳!”或許是受了美國文化的影響,藤川樹心直口快地說:“我還以為小涼你真的要變成跡部太太了,幸好隻是虛驚一場啊!”


    跡部有些不滿地看著藤川樹,說:“抱歉,雖然婚約沒有生效,但我不覺得跡部氏是一個讓人羞恥的頭銜。”


    “我不是這個意思,跡部君誤會了!”藤川樹連忙解釋道,“我隻是暫時還沒有做好唯一的妹妹要出嫁的準備。這樣的心情,跡部君這樣的獨生子是不會懂的!”


    藤川涼原本以為跡部會感到被冒犯,但他看起來卻並不怎麽在乎。他隻是用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迴敬了藤川樹,然後便向藤川家人告辭離開。


    據跡部說,他即將於當晚啟程前往歐洲,繼續幾周前遺留在那裏的,未完成的工作。


    生活在藤川堪九郎的葬禮結束後,很快便迴到了原先的軌道。藤川樹離開東京,與父母一起前往藤澤,打算留在故鄉過完新年,然後再迴波士頓工作。藤川律則作為新一任當家,開始獨立掌控起藤川建設的生意。


    藤川公館作為藤川堪九郎的故居被保存下來,分享產權的兩家人則都沒有入住的打算。藤川涼的父母不願意離開神奈川,而藤川律的父母也更適應便利的高級公寓生活。兩家人經過商量,決定先遣散一部分多餘的傭人,隻留下管家和一些從昭和時代就開始服侍藤川家的女傭和園丁,來維持洋館的內部整潔和庭院修飾。


    “我們會暫時將這裏改造成一個社交場所,直到我們中的一員正式入住。”藤川律平靜地說。


    日子看似平靜地過去,但就在新年前三天,藤川涼忽然接到了緊急前往公司駐巴黎總部的臨時派遣令。


    接到通知的時候,剛剛下班的藤川涼正好抵達銀座區一間名叫的高級酒吧,當晚她會在那裏與藤川律以及他那身為酒吧經營者的朋友瀨戶見麵,共同製定幾天後即將在酒吧舉行的跨年派對的裝飾風格和采購計劃。


    三人占據了吧台側麵私密性較好的的卡座,分別向酒保要了酒。藤川涼所點的tequsunrise剛剛送到,手機便不適時地響了起來。


    “抱歉,工作電話,我失陪一下。”酒吧內部信號不佳,因此藤川涼隻能套上外套,獨自前往酒吧後院的露天吸煙區。


    她的上司在電話那端用快速而焦急的語氣向她解釋了清楚事情原委。負責l珠寶日本區售後的藤川涼,日常工作之一便是與l巴黎總部派駐在東京分部,負責破損產品初步維護的的手工匠人交流合作。每當藤川涼從全日本二十三家l門店的負責人那裏收到由顧客們拜托維修的損壞品,或是在店鋪銷售過程中發現的瑕疵品時,一旦殘次程度嚴重到沒有能力修理l巴黎總部便會由專人集中收集處理這些珠寶,並按實際情況修理,退迴或銷毀。


    而藤川涼在其中的角色,就是為所修理或寄往l巴黎的每件產品製作詳細的報告,記錄瑕疵狀況及的修理進程和評價。


    這一年的十一月中旬,藤川涼和收到了由神戶市門店寄來的一套包括項鏈,耳環,手鏈和戒指的當季首飾。整套首飾都像是碰到了化學試劑那樣鏽跡斑斑,寶石也黯淡無光,很顯然是原料以次充好的偽造品。但顧客偏偏出具了詳細的購買證明和包裝中附帶的鑒定證書,店員也紛紛證明購買當天,顧客曾經要求門店在戒指內側和耳環邊緣刻上了自身姓名的首字母,因此這些珠寶的確出自l珠寶的官方庫存。


    斷定這套珠寶並不是真品,而店員們的堅持又讓她感到動搖。在與藤川涼商量之後,她們決定將這套珠寶寄往巴黎進行更為官方的審查。


    剛剛出爐的審查結果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總部在認同首飾銷售途徑的同時,也順帶對產品原料供應商進行了質量複核。經過層層確認後,他們得出了結論:由於使用了外觀相似但化學屬性不同的一批原料,有將近九十套類似的瑕疵首飾正在日本區銷售。因此藤川涼和立刻被安排前往巴黎,與總部人員商量相應對策。


    “我已經通知人事部為你訂好了機票和酒店。”她的上司繼續說道,“很抱歉對你做出了這樣倉促的安排。但這次的事態緊急,我希望一切能夠盡快得到妥善處理。”


    藤川涼別無選擇。盡管對無法參加藤川律主辦的新年派對感到遺憾,但她還是遵從命令,於第二天清晨登上了直飛巴黎的航班。


    藤川涼對巴黎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她的祖母藤川幸枝就出生在那裏,來自一個由旅法日本商人和巴黎當地女性組成的家庭,因此藤川涼從血緣起便與這座城市緊密相連。十多年前學生時代的藤川涼也曾經到訪過巴黎許多次,雖然多數時候隻是像尋常海外遊客那樣走馬觀花,但她對這座城市並不陌生。


    溫暖夏日裏聖馬甸運河旁的野餐,夜幕中蒙日廣場附近醉醺醺的年輕人,以及塞納河旁整晚開放的露天酒吧聚樂部,藤川涼記憶裏的巴黎始終是美好的。


    她入住的酒店位於巴黎八區與九區的交界處,地段極佳,與大道上古樸的l珠寶總部辦公樓僅僅步行十分鍾的距離。透過房間一側的落地窗,還能遠遠看見屹立在蒙馬特高地頂端的聖心教堂,每天清晨時分,當第一縷陽光喚醒這座城市時,沐浴在晨曦中的聖心教堂也如同溫柔寡言的老人那樣,安靜地俯瞰眾生。


    接待藤川涼和的除了公司巴黎總部的手藝匠人和全球售後服務經理外,也包括一位日常負責品牌公共關係,看上去十分年輕的法國女性léa。


    léa·l。這是藤川涼所獲得的名片上的全名。顯而易見,她與l珠寶的創始人家族息息相關。


    藤川涼十分喜歡巴黎總部的工作氛圍。由於需要在一周內為殘次品的迴收和如何向客戶迴應製定完整的計劃,她所受到的壓力並不比在東京要小。但即使每天在夜晚九點後才離開公司,léa總會建議大家一起去公司附近小有名氣的餐廳解決晚餐,或是去一些她熟悉的,氛圍與口味都無可挑剔的酒吧消磨時間,順便聊一聊巴黎和東京辦公室裏的趣事。


    藤川涼的法語和léa的英語都很糟糕,但她們依然相處得很愉快。léa甚至邀請藤川涼和共同參加在她的公寓舉辦的跨年派對。


    “我和我的男朋友邀請了許多朋友,那會是一個很棒的夜晚,你們一定會喜歡的!”léa自信地對藤川涼和說,同時將她的公寓地址和門禁密碼通過郵件發給了她們。


    léa的公寓坐落在巴黎十五區一棟高檔老式公寓的頂樓,是一間麵積驚人,裝飾風格也十分前衛摩登的錯層loft。走進大門後,直通露台的走廊甚至以雙層玻璃為頂,在這樣的夜晚能看見點綴在藍絲絨般夜空中的群星。


    “真漂亮的公寓啊!”藤川涼真摯地感歎。léa微笑著從她和手上接過香檳和伏特加,然後自然地與藤川涼行貼麵禮。


    派對確實像léa所說的那樣,充滿了酒精,音樂和說不完的有趣話題。léa邀請的朋友們來自各行各業,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人生經曆。藤川涼不斷與不同的人交談,分享曾經經曆過的難忘瞬間,同時也設法控製自己不要喝太多酒。


    léa的dj朋友將整間公寓用音樂填滿,跳躍的音符讓人心情愉悅,友好融洽的氛圍也讓藤川涼感到輕鬆。


    “我好像沒有看見你的男朋友。”環顧四周,忽然好奇地問道,“怎麽迴事?他還沒有來嗎?”


    “他還在路上。”léa為自己調了一杯ic,迅速迴答了她,“sam需要去機場接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現在還因為交通問題被堵在巴黎南麵。”


    “原來如此。”


    sam。這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因此藤川涼並沒有在意。可是,當半小時後,跡部與藤川涼在另一段時空中的威尼斯成人禮上曾經遇見的,跡部國小時代的意大利朋友sa的公寓大門前時,藤川涼忽然覺得,她已經分不清自己這相隔十年的兩個世界之間的界限。


    “又是你啊……藤川。”


    經過藤川涼身邊時,跡部小聲用隻有他們兩個聽得懂的語言說,“看來我們真的很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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