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蒼白的麵色,依然輪廓分明的臉龐,上帝顯然對他過分仁慈,因此歲月幾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就連他神情中自然流露出的那幾分刻薄,也與藤川涼記憶中的森田彰久如出一轍。此刻他正神情渙散地抽著煙,像缺水的金魚一樣吞雲吐霧,偶爾也會盯著煙盒上的英文字母發呆,看起來十分無聊。


    藤川涼的目光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很顯然他已經習慣於陌生人的注視。


    雙方相隔不到兩米的距離,時間仿佛停滯,四周除了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外靜謐地讓人害怕。盡管藤川涼明白這樣的注視並不禮貌,卻無法說服自己挪開鎖定在森田彰久身上的目光。她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平安夜,眼前的黑發男人曾像騎士一般從天而降,引領他與等待在公寓樓前雪地中的跡部相遇,為她倉皇的逃亡之旅畫上一枚溫柔的休止符。她一直欠他一句真摯的感謝,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十年後的世界,身為一個從未與他謀麵的陌路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而在下一秒,來自頭頂上方的聲音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


    “阿彰,麻煩過來一下。”


    藤川涼感到背脊僵硬。即使不需要抬頭,她也能夠確定,那是律的聲音。


    或許是聲音的出現將森田彰久遊離的意識帶迴現實。他彈了彈煙灰,仰頭向藤川涼背後那棟建築物的上層望去,但視線卻在經由藤川涼臉龐的同時停了下來。此刻他終於慷慨地將目光投向對麵注視他良久的陌生女人的臉。短暫的遲疑後他站起身,徑直走向了她。


    “藤川小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聲音,卻準確地識別出了她的身份。


    這一刻終究還是到來了。


    藤川涼注視著森田彰久的雙眼,點了點頭表示對猜測的認可。然後她站起來,撫平連衣裙上的褶皺,轉身與森田一起微笑著看向倚在樓上窗前,表情中交織著驚訝和欣喜的律。


    “好久不見,律。”


    幾分鍾後,三人終於在病房背後一條僻靜的走廊相遇。由於藤川勘九郎正在午睡,醫生禁止任何人出入病房,因此前來探視的親戚與下屬多數也已經在午飯前後離開。而又因為是昂貴的私人病院的緣故,這裏並沒有收治過多患者。


    走廊空蕩蕩的,每走一步都在四周蕩起迴聲。陽光曬得落地窗玻璃發燙,成片的光暈在牆上隨著雲層聚散肆意攀爬,仿佛有生命的活物。


    四周並沒有讓人不安的消毒水氣味,這讓藤川涼感到好受了些。


    “我沒有想到你依然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我時,你明明還是個嬰兒,我以為你一定不會有那時候的記憶,更不會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也很驚訝森田先生能夠認出我。我們明明從來沒有見過麵。”藤川涼不慌不忙地將律的疑惑推給了身邊的另一個人。


    “我不至於辨認不出那麽相似的兩張臉之間的聯係。”森田的目光懶洋洋的掃過麵前並排而站的兩人,簡短地迴應道。


    其實藤川涼明白,事實上,出於各自的目的,他們三人都刻意隱瞞了一小部分真相。十年前的世界曾經告訴她,她與律在童年時代有過短暫的一麵之緣,而森田與律也因為藤川勘九郎的關照而對她的家庭與成長經曆了如指掌。而她也自然不會告訴律和森田,在她的腦海深處至今儲存著無數與他們息息相關的迴憶。影子般滑行的limo車,淺川的流光,冰帝學院禮堂中的演講,平安夜的銀勺撞擊聲,薄荷味的阿拉伯涼茶,飄散在空氣中的英文歌詞,還有更多。


    他們都是自以為聰明的傻瓜,分別掌握著不對等的信息,即使意識到了不對勁,也並不打算深究。他們隻是簡單地享受著這溫柔的重逢時刻。


    藤川涼的父母在不久後趕到,同時抵達的還有律的父親,也是藤川涼父親的親生兄弟。他們之間似乎並沒有多年未見的陌生,而是自然平和地交談著。曾經失去的二十多年相處仿佛隻是彈指一瞬間。


    她很快了解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如許多普通老年人經曆過的那樣,年事已高的藤川勘九郎在某個平凡的清晨跌倒在了花園裏,在腦溢血的同時免疫係統也一並崩潰。雖然昂貴的治療費用足夠繼續維持他的生命一陣子,但醫院的診斷已經很明確:在最壞的情況下,他甚至熬不過這個冬天。


    這是一個傷感的,所有人都沒有料想到的結局。


    藤川涼與父母在藤川勘九郎漫長睡眠之間的短暫清醒時光見到了他——所謂的清醒也不過隻是藥物侵蝕下的混沌。他不能動,不能說話,聽不清聲音,幾乎不認識任何人,隻能靠轉動眼球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但在分離已久的長子一家靠近病床時,藤川勘九郎的麵部表情產生的明顯的變化。藤川涼與她的父親一起握住老人幹癟的手指。它們細而瘦弱,使不出任何力量,但藤川涼能感覺到他想要抓住他們。這個一生馳騁商場,被譽為鐵石心腸的硬漢在經曆所有輝煌後終於到了彌留之際,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脆弱的,皮膚皺巴巴的老嬰兒。


    藤川涼俯身看向藤川勘九郎的肌膚鬆弛,布滿老人斑的臉,這張臉不再像記憶中那樣威嚴而充滿威脅性,它太可憐也太無害。任何人——藤川涼相信,即使是他的父親,事到如今也無法再對這樣一個可憐的老人有任何苛責。


    所有曾經的怨與恨,在這一刻不得不煙消雲散,隻剩下曾經的美好迴憶,那些從未磨滅的吉光片羽。


    藤川勘九郎最終在這一年的初雪來臨時在睡夢中過世。他走得很安詳,麵色平靜,曾經遭受的病痛仿佛隻是幻覺。


    或許是為了和分離多年的親人相處更久一些,藤川勘九郎幾乎是憑著自身的意誌為自己爭取到了比預計更多的時間。而當他過世的消息從醫院傳來時,他的家人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悲痛和驚訝。


    其實早在幾周前,他們已經開始遵循醫生的建議為老人準備葬禮,因此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準備。


    藤川涼的父輩包攬了葬禮的多數準備工作,律和臨時從波士頓趕迴東京的樹也同手下一起四處洽談,尋找合適的寺廟,頌經人和入殮師。相比之下,藤川涼的工作就要簡單的多。她隻需要按照賓客們的迴函統計即將在一周後出席守夜和葬禮的人數,然後將最終名單交給兩位女性長輩來安排座席。


    她毫不意外地在名單上看到了跡部的名字。他的迴函似乎是親筆所寫,字跡工整,又帶著些英文字母的圓滑,紙麵上似乎被撒了些香水,散發著淡淡的馬鞭草薄荷香味。他在信中用簡短又不失禮儀的語句解釋道,他由於公務原因需要在葬禮當天清晨趕往國外,因此隻能參加葬禮前夜的守夜儀式。


    藤川涼握著這頁紙反複看了很久,但並沒有感到心跳加速或手指顫抖。


    從得知藤川勘九郎入院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定會與跡部相遇,這場單方麵的重逢可以發生在任何場合:醫院走廊,藤川家公館,製定葬禮計劃的家庭會議,或是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當然,最可能的還是在藤川勘九郎的守夜禮現場。


    藤川涼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們相遇的場景細節:守夜儀式大廳外的接待處,透過木門能看見天空中粘連的灰色雲朵和雲朵間隙裏透出的溫柔月光。跡部伴隨著大廳內眾人的低聲交談與窗外淅淅瀝瀝的冬雨聲走進房間。二十五歲的他身穿黑色正裝而二十五歲的藤川涼全身由黑色和服包裹。她褐色的頭發盤在腦後,點綴以新鮮的白色山茶。


    他說:節哀順變。


    她垂下眼瞼:請往這邊走,跡部先生。


    沒有任何寒暄。他們神情肅穆,如同陌路人般彬彬有禮地交談。


    而如今,她終於得到了一個明確的日期。重逢的倒計時就此開始,可當終點迫近時,她卻已經全然沒有了最初的慌張和焦慮。


    藤川涼想,時間或許真的已經治愈,也扼殺了一切。


    這時她已經順利搬到東京,開始了在新公司的培訓。事實上,藤川涼並沒有定下之前訪問過的任何一間住處,而是直接入住了藤川家在港白金空置的一間高級公寓。


    或許是湊巧,那恰恰正是十年前的律在出發去歐洲工作前,向藤川涼建議的那間他曾居住過的公寓。十年前的藤川涼沒有答應,最終被永遠困在了蘇格蘭高地的鵝毛大雪中。而十年後的藤川涼則選擇了欣然接受,以此作為新生活的一個起點。


    從公寓陽台上能看見東京都的夜景。那些燈光如同鑲在夜空中的鑽石,價值連城,卻隻有站在高處的人才有資格觀賞。


    而藤川涼沒有想到的是,由於鳳的緣故,她與跡部的重逢竟會提前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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