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川涼和跡部退到舞池邊,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看見塞繆爾帶著加布裏埃穿過人群朝他們走來。


    這個有一頭金色卷發和明亮綠眼睛的十六歲女孩和她的表兄一樣友善。當她優雅地提裙屈膝,露出鑲鑽的銀舞鞋,落落大方地邀請跡部共舞一曲時,跡部也從容地點頭答應。藤川涼不知道他們以前有沒有見過麵,但至少,當加布裏埃在這樣的場合主動提出邀約時,他們彼此都沒有流露出絲毫扭捏或不自然。


    “在這裏等我,別走開。”跡部對藤川涼說。他很快被重新帶入舞池,淹沒在了成群的賓客中。


    “你呢?也需要和我跳一支舞嗎?”塞繆爾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愉快地向藤川涼建議。


    “還是算了,我不擅長這些。”


    “真可惜。”塞繆爾說。他從端著托盤路過的侍應生那拿了兩杯飲料。遞給藤川涼一杯不含酒精的果汁,然後熱情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往大廳邊緣帶去。“那就去看看其他人是怎麽跳的好了。”


    藤川涼腳步遲疑,“可是……”她並沒有忘記跡部臨走前的叮囑,不由迴頭往他們分開時所處的位置看。


    塞繆爾當然明白她在猶豫些什麽。“別擔心,”他笑著安慰她說,“景吾能看見你,我保證他不會把你弄丟。”


    他們穿過人群,再次登上了入場時經過的迴旋樓梯。正聚在樓梯底下交談的幾位身穿華服的女士看見了塞繆爾,紛紛熱情地向他打招唿。塞繆爾禮貌地迴以問候,然後他帶著藤川涼越過她們,沿樓梯一路攀到距地麵二十格的位置,這才停了下來,轉身俯瞰底下的大廳。那裏視野絕佳,大廳裏正在發生的一切一覽無餘:深情演奏的薩克斯手,談笑風生的名媛貴婦,風度翩翩的紳士牽起女士的手,裙擺綻放成繽紛的花朵,就連空氣都似乎變得甘甜。女賓們的鑽石首飾反射著燈光,隨著她們在舞池內輕盈滑行,仿佛一道道蜿蜒閃爍的光的溪流。


    “他很棒,不是嗎。”塞繆爾突然說,“他在發光。”


    他的語氣很平淡,並沒提及任何稱唿,但他仿佛就是能夠確定,此時此刻整個大廳移動著的人群中,他與藤川涼所注視著的必定是同一個人。


    是的,他在發光。藤川涼想,不知不覺點頭承認。她的目光輕而易舉地從人群中捕捉到了跡部的身影,那銀灰色的禮服,被檸檬黃色的燈光染得更淺的啞金色頭發,那高挑勻稱,或許是得益於母親西方血統的身材,以及那從容的,與迴蕩在大廳裏的舞曲節奏吻合的優雅舞步,甚至連此刻與他共舞的加布裏埃都被他的光芒掩蓋,變得遜色起來。


    他們四周不時有人停下腳步,自覺往後退讓,用帶著欣賞的目光注視著這對壁人,女賓們更是毫不迴避地竊竊私語。


    “那個是葛羅蒂家的加布裏埃,和她的哥哥塞繆爾——勒卡雷家的塞繆爾——一起來,開場舞就是他們倆跳的。她可真叫人嫉妒!”


    “沒錯,有那麽英俊的哥哥,現在又攀上了那個可愛的家夥。話說迴來,他從哪兒來?叫什麽來著?”


    “我從沒見過他。你知道他嗎,香塔爾?”


    “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在以前在哪見過他。他看上去有那麽點東方人的味道,很好辨認。我記得剛才他一直和另一個穿淡綠色裙子的東方姑娘在一塊兒,我猜那才是他真正的女伴……哎,達妮安娜,克羅伊,快看,她在那裏,樓梯上,就在塞繆爾的旁邊。我猜她正在盯著她的小男朋友看呢!”


    這兩個看起來同樣不滿二十歲的意大利姑娘站在左右兩組迴旋梯中間的橫廊邊緣,離藤川涼和塞繆爾不過三四米的距離。當她們在香塔爾的唿喚下往下看時,恰好對上了迴頭張望的藤川涼尷尬的視線。


    藤川涼大學畢業後曾經在歐洲呆過一陣,其中停留最久的是法國南部的蒙彼利埃,幾乎有大半年時間。她的房東是個法意混血的老太太,名叫瑪蒂爾德。瑪蒂爾德在意大利北部的小鎮出生長大,如今盡管已經在法國呆了三四十年,但每當遇到興奮或是擔憂著急的事,瑪蒂爾德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說她真正的母語意大利文。而這棟三層小樓的房客除了藤川涼外,還有一個西班牙姑娘和一個意大利小夥子。


    西班牙姑娘已經工作了,每天早出晚歸,直到藤川涼離開歐洲,都沒能和她說上幾句話。意大利小夥子則還在上大學,念的是藝術,總是忙碌又充滿活力,對比鄰而居的藤川涼更是異常熱情。


    在他與瑪蒂爾德的熏陶下,在法國的一年中,藤川涼除了學會了一口還算地道的法語外,也能聽懂基本的意大利文了,因此剛剛那三個姑娘的一番討論被藤川涼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耳朵裏,含義也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她們毫不掩飾的注視讓藤川涼感到有些緊張。她轉頭收迴了視線,也不敢再看跡部所在的方向,而是垂下視線,故作認真地研究著樓梯底下一位貴婦的綴著珠寶的頭飾,但沒有用。她的刻意躲避似乎引起了那三個姑娘更大的興趣。藤川涼不僅能感到從高處投射在她背上的視線,更能清楚地聽見她們用與剛才相當,恰巧能讓藤川涼聽見的音調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她是否聽懂了她們的話,以及跡部與加布裏埃的這支舞是否會讓這位可憐的女朋友感到嫉妒。


    塞繆爾顯然也聽見了。他迴頭看著藤川涼,表情裏透著抑製不住的笑意,也有一種欲言又止的遲疑。


    “我能聽懂。”藤川涼實話實說,越過塞繆爾的臉數著大廳壁畫上的花紋:“我為什麽會嫉妒。”


    “你確定?”塞繆爾循循善誘,“你就沒有想過,如果現在站在那裏的是你會更好,景吾也會更高興?要知道,這和剛才你們的那支舞可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藤川涼想。之前的那支舞更正式,充滿著客套和禮節,也不像現在的跡部和加布裏埃那樣,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沐浴在旁人的目光中,仿佛是一件供人欣賞的展示品。藤川涼的天性不如跡部高調,但也決不是容易害羞的人,曾經在成年後參加過的許多次舞會也並非沒有當眾與陌生人共舞,可隻有現在,不用說與跡部在人群的注視中跳上一支舞,光是在腦海裏設想著這樣的場景,藤川涼都覺得毫無現實感可言。


    畏懼?害羞?藤川涼感到迷茫,她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感覺。


    “當然確定。”最後她吸了口氣,對塞繆爾說,“我從沒想過這樣的事”


    後者笑得更厲害了。“景吾還真可憐,有這麽個薄情的女朋友。”


    “你誤會了吧,我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


    “真的嗎?我不明白。我看見的和你說的可不太一樣。”塞繆爾聳了聳肩,愉快地吹了聲口哨,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八分鍾的樂曲趨於尾聲。跳舞的人逐漸散開,而又有新一波人加入,期待著下一支曲子究竟會舒緩還是熱烈。跡部在音符消失前便鬆開了加布裏埃,女孩早就看見了站在樓梯上的塞繆爾和藤川涼,提著裙擺向他們跑來,柔粉色的裙擺像即將到來的春天裏綻開的花。而跡部卻停在樓梯下,並沒有抬腳往上走。藤川涼疑惑地看著他,直到他注意到了跡部的嘴型:


    “我們該走了。”


    跡部無聲地對她說,一手比劃著手腕上並不存在的手表,臉繃著沒有笑,但燈光下的金發卻呈現出一種溫柔的色彩。


    他用了會場中隻有他們兩個熟知的母語,也是僅屬於他們的交流信號。


    這時剛過七點半,冬天的這個時候夜色正濃,氣氛熱烈的大廳則被燈光映得亮如白晝。藤川涼告別了塞繆爾和加布裏埃,又隨跡部向舞會的主人禮貌道別,然後他們取迴了外套,一前一後快步走下會場後門的台階。提前離開是出發時便計劃好的,按照律為他們擬好的行程表,他們並不會在威尼斯過夜,而是將搭當晚的飛機直抵倫敦,先在藤川家在當地的住宅與律見麵,第二天下午一同出發去跡部家位於愛丁堡的莊園。


    離場的時間似乎比預定的早了一些,可藤川涼起初並沒有在意。


    但當藤川涼意識到他們並沒有立刻上車,而是在會場背後的花園裏對著幹涸的噴泉和空蕩蕩的四周發呆時,藤川涼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們在做什麽?”


    “在等車來。”跡部淡淡地迴答。他雙手抄著口袋,仰頭注視著依舊熱鬧的古老建築物。


    燈光,音樂和人們的談笑從窗戶裏源源不斷地流淌,伴隨著遠處傳來的水聲和汽車馬達聲,顯得溫情又充滿詩意。


    藤川涼看著跡部,忽然發現,他似乎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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