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十四年一月一日,神奈川藤澤的海岸,又一個新年悄無聲息地到來了。


    睦月的天亮得很遲,天色灰蒙蒙的,不知道究竟是陰天還是會放晴,但好歹沒有霧氣,也沒有降雪。海麵上在這樣的冷天沒有漁船,看上去一望無際,浪花吞吐著白沫在原地翻滾,卻遲遲沒有侵入沙灘更多。


    遠遠能看見海裏有人。看身形那是個女人,站在一塊膝蓋高的礁石邊,穿米白色大衣和黑色雨靴,靴身浸沒在冰冷的海水裏,手裏還提著一隻木桶,在這樣的晦暗的黎明時分,看起來就像一幅沉默的黑白色油畫。她已經那裏站了很久,一動不動地看著海平麵的盡頭,仿佛在等待太陽的升起。


    “是來掃墓的吧。”忍足觀望了一會兒,敏銳地看見了插在木桶裏的菊花和木勺,語氣裏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淡淡的譏誚:“新年裏來掃墓,還真不是時候。”


    藤川涼沒有接他的話,隻是把領口的圍巾拉得更緊了些。話題到此為止,他們沿著沙灘繼續朝前走,開始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即將到來的高校最後一年,謙也的新寵物,剛剛拿到駕照的藤川樹,已經返迴歐洲工作的藤川律和順道去旅行的跡部,接下去的假期裏計劃的大阪和京都觀光,也包括新年前幾天才出院的岡本先生。


    “雖然還不同意他搬迴去同住,但今井已經答應了他今年的新年一起吃晚飯。”


    忍足抓起對方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笑著說:“那最好不過了。”


    仿佛又是一場夢——不過是幾個月前的那個不眠之夜,他們還瑟瑟發抖著等在醫院的急救室外,看著接到消息匆忙趕來的今井和她的母親被推去驗血,最後今井配型成功,雖然臉上明顯流露出掙紮,但還是臉色蒼白地被送進急救室。瀕臨控製線的輸血量將岡本從死亡線上硬生生地拉了迴來,也讓今井虛弱得幾乎無法站穩。因此在岡本先生手術後等待康複的同時,今井也不得不在醫院度過了一個夜晚。


    “我從沒想過我有一天會去救他。”今井平躺在空病房的病床上,茫然地看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她的母親聽從醫生的建議去陪她的父親,而藤川涼和忍足成了這一晚她的看護。“有許多次我甚至希望他能早點死掉,這樣我就能把他和姐姐一起忘了,至少不會再生活在過去的迴憶裏。”


    “但他還是你的父親。”


    “我知道啊,”今井苦笑著說:“當他丟掉工作,當家裏為了賠償不得不把房子抵押;當媽媽終於下決心和他離婚,帶我們離開大阪,並改嫁給那個姓今井的混蛋——他確實有錢,甚至通過關係讓我進了冰帝;當那個混蛋對姐姐做了那樣的事,直到姐姐被中途轉校升學和這件事帶來的壓力弄垮,最後用一池熱水和一把手術刀——還是當初從大阪搬家時偷偷留下的——結束這一切,而為了在冰帝繼續呆下去,即使媽媽已經和今井斷了關係,我甚至還是無法擺脫這個姓氏時,我一直都在想,我的父親,除了毀掉我們的生活外,還能給我們帶來什麽。”


    “至少他給了你生命。”已經沉默了很久的忍足忽然插嘴。


    “別用這樣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話,忍足,我會想笑。”今井真的笑了起來,但隨著而來的哽咽卻流露了她的真實情感。她不得不用胳膊遮住眼睛,眼淚順著手臂流進枕頭裏。


    藤川涼抽了一些紙巾遞給她,安靜地聽她說下去。


    “後來我才知道他也來了東京,至於是不是特地來找我們,這一點我和媽媽都不願去想。我們都恨他,這點毫無疑問。所以當他真的站在我麵前時,我一心隻想著推開他,趕走他,用一切難聽的話罵他是個懦夫,是個沒用的廢物。起初他從不反駁我,隻是安靜地聽,低三下四地道歉,最後一個人走開。但後來,他的眼神變了,而我也開始害怕,害怕他報複我們,或者報複你們,忍足。他一定也感到怨恨,感到不甘。他付出了那麽多才離開貧困的家鄉,卻因為一次失誤失去了一切。但幸好,到最後挨打的也隻有我一個而已。”


    藤川涼和忍足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想起了之前在公寓前的山坡上遇見今井時,她臉上醒目的淚痕和掌印。


    “雖然我在心裏告訴了自己無數遍,不能再見這個男人,不能再給他一次把我們的生活毀掉的機會,但在今晚接到那個電話時,媽媽卻告訴我,我們得來醫院見他,因為他是我的父親。雖然他犯過錯,但他的後悔,以及他想要彌補的心情,我不能等到他死後才後知後覺地去體會。”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淹沒在了均勻的唿吸聲中。她睡著了。


    迴憶到此為止。從最近的神社出來後,他們已經沿著海岸走了小半圈。再過十來分鍾,藤川樹就會親自開車來接他們,順便炫耀他的新車和開車技術。


    天忽然亮了。黎明與黃昏終究不同,沒有磨磨蹭蹭的變天,從晦暗的黎明之前到太陽升起,不過短暫的一瞬。海麵染上金黃,遠處的光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四周的山巒,樹林,民居,街道,無一不籠罩在清澈的晨曦中,這是一天中最美的黎明,天海變藍,樹木染綠,整個世界因為陽光而取迴了顏色。


    海裏的近處,礁石旁穿米白色大衣的女士已經從木桶裏拿出了木勺。她點了幾根香,擺在礁石上。海風吹得它搖搖晃晃,但終究沒有滅掉。然後她把花拋進海裏,又用木勺舀起木桶裏的水,撒進海水裏。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她很快做完了這些,收拾了東西,趟水往岸邊走來。藤川涼終於看清了她的臉:是一個中年婦人,眉目端莊,雖然年齡不算太大,但神情裏卻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安寧。發現藤川涼和忍足朝著她看,她客氣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唿。


    “您是來掃墓的嗎?”擦肩而過時,忍足忽然問。藤川涼詫異地迴頭看他,卻發現忍足好奇地端詳著手提木桶的婦人,像是在迴憶,或是懷疑著什麽。


    “算是吧。但不是忌日,而是外子的生日。”婦人大大方方地迴答,似乎並沒有為忍足的貿然發問感到不快。她迴頭看了看隨著潮水越漂越遠,隨後在一個浪頭後消失不見的那束菊花,露出了一種釋然似的笑容:“今年總算沒有再把花衝迴來了。阿淳做了醫生,執念也該散了。”


    他們的對話很短。婦人與他們道別,然後繼續往前走。忍足循著她的背影朝前看,發現海岸背後的公路上,停靠在那裏的一輛車旁,那個正點著煙,靠在車門旁沉默地注視著遠方大海的年輕男人,他的身形和麵容,忽然和記憶中的某個人重合在一起。


    忽然恍然大悟。忍足再一次叫住了越走越遠的婦人。對方微笑著迴過頭,仿佛料到他會這麽做。


    “您……是不是姓辻堂?”


    風卷著海上的腥味,掃過他們身旁,也讓他無法再清醒。


    “是的。”簡單的迴答,卻沒有追問問題的理由,一切仿佛了然於心。婦人抬起手,食指點向車旁的男人,向他介紹,說:“這是我的兒子,淳。”


    海麵上隨著潮水湧過來的光芒,仿佛一條流瀉著的,光的瀑布。


    在他們迴去的路上,忍足的話變得前所未有的少,但藤川涼知道,他很高興。


    心裏湧起一陣勇氣。她忽然決定問他一個問題。壓在心頭很久,而即使問出來,也無法改變什麽的問題。


    但就是不可遏製地想要知道答案。


    “你相不相信時間倒流?”


    她停下腳步,忍足卻在繼續朝前走。他的背影籠罩在明亮的晨光裏。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逐漸成長為一個男人。


    沒有迴頭,聲音被吹散在海風裏,模模糊糊,卻也聽得清楚。


    “我相信。”


    o*ari version: criminals usually head north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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