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是怎樣的?


    海嘯肆虐,火山噴發,地動山搖,最終人類滅亡,世界進入一個新的紀元。


    在平成十一年(1999年)的冬天到來之前,有關千禧年的世界末日傳言一直是這麽告訴我們的。但事實上,直到這年平安夜如期而至,槲寄生掛上穹頂,聖誕頌歌從商場傳來,難得一見的大雪將神奈川溫柔地包裹,地球依舊運轉,生生不息,活蹦亂跳的地球人滿大街跑。


    “真可惜。”仁王啐了一口,抬腳踢開了一個空罐子,然後頂著凜冽的寒風縮起脖子。


    都說隻有經曆過動蕩的人才會格外向往和平,換言之像仁王這樣為世界末日的爽約憤慨的人,用一個詞形容那就是犯賤——他們浸泡在安逸的生活中太久了,久到已經嚐不出和平的甜味,窮極無聊,於是幹脆單純地將所謂的世界末日當成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或是一劑活色生香的調味料,來為他們眼裏一灘死水似的生活錦上添花。


    隻可惜人類遠要比自己想象的脆弱得多。別說世界末日了,任何一起突發事件都能將人直接壓垮。


    “你就真的那麽想看人類死絕?”


    “當然不,我隻想看看會不會有外星人來救我們,比如maxwell demon那樣的。”


    仁王得意地吹口哨。而我也沒忍心告訴他,maxwell demon其實也是個逃難的窮小子。


    那是在平安夜的傍晚,我,仁王,丸井,切原,還有老實的桑原正在外麵閑逛,美其名曰慶祝聖誕/慶祝新年/慶祝世界末日在來地球的路上爆了胎,實際隻是臨近假期單純的偷懶打混。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除了還在國二為英語期末考和網球部新上任部長的職責掙紮的切原外,其餘人都臨近國三畢業,因為就讀於一貫製學校的關係毫無升學煩惱。


    深冬的天早就黑了,雪卻沒有停。鵝毛似的碩大雪片從看不到底的黑暗中落下來,就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們剛吃了晚飯,正被丸井和切原遊說著去廣場那頭的卡拉ok打發時間。提議正中仁王下懷,桑原對外柔內潑的丸井也向來逆來順受,因此盡管我對這項活動提不起半點興趣,也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呆在熱鬧嘈雜的卡拉ok包房,再怎麽說也比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家裏強:


    爸媽今晚都去參加比呂乃學校辦的聖誕晚會了,被丟下的我成了可憐的孤家寡人。


    沒有預定的我們好不容易才在平安夜生意好到爆棚的卡拉ok廳找到房間。丸井和切原走進門,剛脫掉外套大衣就開始爭搶電唱機,將勸架的桑原弄得裏外不是人。我在進門前剛去便利店買了雜誌,眼下一心隻想坐定下來喝些飲料,卻還是被神出鬼沒的仁王死死纏住。


    “最近臉色好多了啊,比呂士。”


    仁王在我邊上坐下來,右腿擱在左腿上,一手卷著鬢角的頭發,一邊眯起眼來打量我。如此流氓的動作都能做得風流倜儻,我難以想象他在成年後會是個怎樣的禍害。


    “什麽臉色?”我明知故問。


    “別考驗我的概括能力,”他聳了聳肩,“前段日子你的臉色,就像無時不刻在告訴別人:‘我頭要裂了’‘我失戀了’之類的。”


    我心虛地避開視線,天知道仁王的野獸本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進化到了這樣可怕的程度:我確實頭痛過好久,日日夜夜,不分場合,伴隨著無數來路不明的植入性片斷;我也確實被人甩過,就在那些真實感強到可怕的瑣碎影像裏,被我在現實中尚隻能遠遠觀望的藤川。但奇怪的是,自打十二月以來,這些頭痛這些影像忽然毫無征兆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樣。


    簡直比爽約了的世界末日更叫人驚訝,又有些難以割舍。


    因為在那些影像中窺視到的藤川,是我肮髒的小秘密。


    就連imanust先生都拿我突然消失的症狀打趣:


    『imanust:難不成交女朋友了?所以犯不著分裂一個自己來消解寂寞?』


    我在屏幕前幾乎要把剛喝下去的水噴出來。『mr.quin:……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但這些確實隻是玩笑而已。imanust先生是個穩重又隨性的人,時常冒出些俏皮話逗人發笑,卻也都掌控尺度,點到為止,決不會引人討厭。


    從這個特點,以及他偶爾冒出的一些關東人從來不說的習慣用詞,我推測出他是關西人,即使到不了南方遙遠的博多,至少也來自中部的名古屋山脈那塊。想到這裏我禁不住將推斷發送出去,但剛按下確認又懊悔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打探他的*,自然也絕不希望自己的個人信息被打探,哪怕對方是值得信賴的imanust先生。


    但imanust先生的豁達卻讓我吃了一驚。


    『imanust:我生在京都。』


    我怔怔地盯著顯示屏看,就好像看見一堆黑壓壓的計算機字符拚湊成一個活生生的,能說會走的男人形狀。


    『imanust:但我在大阪長大。』


    跟我的遮遮掩掩,閃爍其詞不同(畢竟那些疑似精神病的混亂影像說出去並不是件值得驕傲的光彩事),imanust先生簡直毫不避諱地跟我提起了他的童年:京都城的櫻花,外公家代代相傳的能麵道具,堀頓的河流,心齋橋的街道,還有從通天閣頂端觀望到的璀璨夜景。我注意到imanust先生時常提起他的弟弟,一個被他簡稱為k的,相當可愛又冒失的小男孩。


    『mr.quin:是你的親弟弟嗎?感情真好。』


    『imanust:不,是堂弟,但我們感情確實不錯。』


    imanust先生的父親工作忙碌(這迴我沒有再魯莽到打探他的父親是否是我所猜想的外科醫生),姐姐的年齡又與他相差太多,因此僅比他小幾個月的k成了他童年最親密的夥伴。


    我有些羨慕他。我也有個比我小許多的妹妹,卻沒能有一個親密無間的k。


    但這個想法很快被打斷了。因為我忽然想起了那張幾乎要被遺忘在記憶裏的臉:我曾經的鄰居,麻生。自她搬走以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她的消息,但我卻見過她長大後的臉,自然地,同樣是拜那段奇怪的‘迴憶’所賜,但那其中的麻生卻和關於藤川的部分不同,自始至終都籠罩在一片晦暗中。


    記得最清楚的片斷裏,我看見我走進一條小巷,沒有路燈,一片漆黑中成年的麻生將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


    ——“看完這些再來見我。”


    她在朝我微笑,卻不像童年時讓人安心的笑容,而是透著一絲陰冷與得意。


    『imanust:mr.quin?』


    『imanust:你在嗎?』


    『imanust:發生什麽事了?』


    ……


    一連串的問號後我才將思緒抽離迴來。『mr.quin:走神了,真抱歉。』


    imanust先生很快帶過了話題,依舊什麽都沒多問。


    很久以後,久到我已經不再有半點imanust先生的音訊時,我曾經在無聊時跟仍舊保持聯係的仁王提過這個素未謀麵的優秀朋友,當然了,我抹去了所有植入夢境的部分。


    仁王的心直口快再一次嚇倒了我。


    “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會想嫁給這樣的男人。”他嚴肅地說。


    我沒法反對。imanust先生,和他名字真正的含義,tsunami(將imanust倒過來拚寫),也就是海嘯完全不同。張揚或激烈都與他無關。相比之下,他或許更像湘南海畔溫柔的波浪,卷著細小的白色泡沫,將沙灘上的一切車轍腳印吞噬撫平。


    順帶一提,我的名字,mr.quin,不過是我在為起名煩惱時從書架上尋得的小靈感。


    就像我讀懂了顛倒的海嘯一樣,我想imanust先生一定也意識到了,我是多麽為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小說癡迷。


    仁王說完了他要說的話。他想做的從一開始恐怕就隻有陳述,而並非追根究底的打探,這種另類的體貼讓我鬆了口氣。但隨著他開始花言巧語哄騙我,順帶慫恿仍在為哪首歌是二十世紀末的no.1爭吵不休的切原丸井一起來勸我唱一首活躍氣氛時,所有剛剛積攢起來的感動又在瞬間煙消雲散了。


    雖然我談不上五音不全,但也絕不是塊唱歌的好料,這點我深有自覺。因此從國小起,每當在音樂課上被要求展示一段才藝,我總會繃緊了臉,緊張又含羞地掏出提琴,或是豎笛之類的,而不像其他人那樣,隨口唱一首《四季歌》或《桃太郎》輕鬆過關。


    推托不下的時候,口袋裏傳來的手機鈴聲拯救了我。


    剛才還在對我拉拉扯扯吵吵鬧鬧的三個人瞬間停下了動作,切原和丸井互相看了看,剛想學仁王那樣向我投來曖昧的目光,卻被桑原在看見屏幕上的人名後帶著疑惑吐出的一句‘是真田’給震得愣在了原地。


    我們三個不禁迴想起缺席今晚這場平安夜狂歡的那三個人:幸村幾星期前就約好壓在今天與一位著名的園藝師見麵,向他討要一些栽培經驗;柳被父母安排去為鄰居家的小學生補課;真田則要參加他家道場一年一度的盛大慶祝活動。


    而現在打電話來的,恰恰是最不可能有這個閑心關係我們去向的真田。


    真田給我的留言很簡單:“快來醫院,上迴的那間。”


    他的聲音低沉,語速卻很快,“幸村的病複發了。”


    ——“我們不該向上帝索要太多。”


    迅速結賬,跑出包廂在路邊攔下計程車的途中,腦海裏沒來由地閃過這句話。將它告訴我的是仁王的母親,我在國二時第一次在仁王家見到了她。這個擔負起仁王身上一半血液的美麗意大利女人是個虔誠的教徒,她的溫柔端莊和總是嬉皮笑臉的仁王看上去壓根不像一對母子。


    簡直就像一年前的翻版。同樣是下著雪的寒冷冬天,同樣是這間醫院的急診室外,這條冰冷熟悉的走廊。我們或站或坐,目光遊移,卻總會落在門框上醒目的[急救中]燈牌上。柳向我們簡單解釋了這件事的始末,不外乎走在迴家路上的幸村毫無征兆地倒在人群中,時隔一年後再一次以同樣狼狽的方式被送進了醫院大門。


    “好歹是在路上,那時從車站樓梯上栽下去,部長的手腳都腫了。”


    切原似乎想讓氣氛緩和一些,卻發現無濟於事。


    急救仍在繼續,幸村的父母也在接到通知後即將趕來。偶爾有路過的護士看到我們頹唐的樣子,不禁好心安慰我們說:“不要擔心,很快就會好的。”


    我們向她道了謝。但她不會明白,在經曆過兩次幾乎一樣的場景後,這樣的滋味已經不能用擔憂來形容。


    仁王垂頭坐著,緊閉雙眼,一聲不吭。他的雙手擱在膝蓋上互相繳著,我不知道他竟然也是教徒,但顯然他是在祈禱;我想不到能用怎樣的方式表達祝福,隻能學著他的樣子,雙手握在一起,在心中默念。


    ——“願上帝保佑我們的夥伴平安。”


    和信仰無關,與友情有關。


    急救燈在近一個小時後熄滅,好消息讓幸村的父母恨不得擁抱在場的每一個人。


    情況似乎並沒有我們想象的嚴重。因為當主治醫生與幸村的父母小聲交談時,他們逐漸放鬆緩和,甚至露出細微喜色的神情讓我們都放下心來。


    “再過一會兒走?”丸井小聲問。


    我們無聲地點頭。


    仁王去過道買飲料,切原和丸井又開始吵鬧,這迴連護士都加入了桑原勸架的隊伍。真田和柳則在和幸村的父母說話。


    “醫生說隻是恢複期的反複,沒有太大問題。”幸村的母親笑著說,盡管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


    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朝後靠在牆上,伸直雙腿,覺得連空氣都沒有剛才那麽冰冷。過了一會兒閑得無聊,又摸出手機,沿著通訊簿一點一點往下翻,最終停在了那個從沒撥通過的號碼上。


    我想了想,還是打開郵箱,編輯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問候。


    『merry xmas!』


    我想那個時候我真的忘了那句話——“我們不該向上帝索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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