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了一秒後,他們這才看清眼前的人。


    那是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身材高挑,都化著精致的妝容。但從那套明黃色的連身製服短裙和其中一人手舉著的那台當年新出品的立可拍相機來看,顯然是電器店聘請的臨時員工。而在看見忍足和藤川涼真的循聲朝她們迴過頭來,並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冒失舉動後,那兩個女孩似乎也無措起來,直到相機底部有相片哢哢打印出來才迴過神,連忙不迭地向他們道歉:


    ——“啊,真是抱歉,剛才擅自把你們拍了下來……”


    藤川涼笑著擺手說沒關係,她基本能夠理解那兩個女孩貿然將忍足攝入鏡頭的舉動——哪怕她們是比他年長至少三歲的大學生。時間的橫斷麵裏她看見忍足徑直向對方走過去,自然而然地從打工女孩手裏接過剛印出的相片,又朝她們露出溫柔清爽的笑容:“那麽,這個可以送給我們麽?”不變的,因為濃重關西腔調而帶著強烈蠱惑味道的嗓音,令他整個人透出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然後他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禮貌地向她們道謝,最後帶著藤川涼離開。


    他們走進店門乘上自動扶梯,扶梯緩緩上升的同時原本白色的相片底片上也逐漸顯示出圖像,由淺到深,直到清晰。


    那是在千分之一秒內捕捉到的,少年和少女在洶湧人潮中的迴眸。


    秋日午後人來人往的秋葉原街頭,夾在現實與一二維世界間的奇妙世界。那裏的天空是幹淨明朗的水藍,淺金色的陽光襯托得少年挺拔俊秀,目光深邃;少女則是明眸皓齒,裙角飛揚,如同德加筆下芭蕾舞者般優雅的輪廓。盡管隻是電器店打工女孩在那瞬間隨手攝下的照片,但無論光線或色彩的飽滿度卻都顯得恰到好處,就像是一幅精心繪製的油畫,看上去一切都溫柔得說不出。


    人海茫茫,時間定格在鏡頭,全世界靜默無聲。


    扶梯抵達二樓的時候忍足將相片夾在了錢包夾層中。“歸我了。”他這麽說。


    然後他在藤川涼還沒來得及反對時研究起貨架上的dv,開始尋找自己先前看中的那款。


    像這樣的電器量販店往往占地不大,狹小的層麵內擠滿貨架商品,降價標簽隨處可見,而導購人員隻會在你需要他的時候悄然出現。空間內不斷傳來源自其餘角落的嘈雜人聲,還有就是始終盤旋在店內,一遍一遍樂此不疲播放著的傳統店歌。yodobashi caamera的要溫柔舒緩不少,也正因為如此藤川涼喜歡前者更多一些。“這也算是經營策略的一部分。”她這樣說。忍足對此隻好無奈地點頭說是,想不通她為什麽會對這樣的小細節如此執著。


    從挑選到結賬,事實上買下dv的整個過程不過二十分鍾。


    走出店門的時候街上的人潮依舊洶湧,先前的立可拍女孩也在原處向他們微笑問好,隻是天空的顏色似乎比剛才稍稍暗淡了些。忍足在臨走前配好了電池,因此出門後便將新買的dv從包裝盒裏取出來,走在街上四處亂拍。行人,建築,商店,植物,天空,最多的還是因為離他最近所以始終逃不出鏡頭的藤川涼。起初藤川涼還有些木知木覺,但在注意到後立刻下意識地伸手去堵鏡頭。忍足自然早就看穿了這一點,當即敏捷地朝邊上躲開,並在隔著兩三個行人的距離外再次將鏡頭對準藤川涼。拍得心安理得,笑得人畜無害。


    他們在吵吵鬧鬧中穿梭在過往人群裏。忍足邊拍邊露出戲謔的笑容故意調侃說「哎呀小涼你果然還是那麽害羞,這樣不好哦」,然後被藤川涼狠狠瞪迴來,順帶也吸引了不少擦肩而過的路人詫異的目光。而在清楚意識到自己對忍足的拍攝行為毫無辦法後藤川涼幹脆不再理他,於是她自顧自地朝前走,僅留給對方一個沉默的背影。沒有迴頭也不必迴頭,隻因為她堅信忍足會一直在她的身後。與她的距離或許是五米也或許是十米,但始終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信心。


    直到走出秋葉原區域,來到了相鄰的神保町,忍足才收起dv打量起身處著的街道。


    那是以古本屋為主的著名書店街,兩旁多為古樸的木結構建築,卻是全日本最大的書籍集中地。忍足想起自己上一次來這裏時還是在國三冬天,那時因為對圍棋產生了興趣的緣故想要找一些相關棋譜,並和來到東京後的許多次神田街之旅一樣都是單獨行動,像今天這樣有人陪伴還是頭一迴。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生長在湘南的藤川涼盡管和他一樣是相對於東京的異鄉人(忽略祖籍不記的話),但她對神田書店街卻流露出了相當的熟悉。無論是經營現代文學的朝日書林,專銷東洋史的東城書苑,專賣浮世繪和版麵的大屋書房,或是專注建築的南洋堂,她都能一一細數,有許多甚至連忍足自己都不曾知道。


    忍足若有所思的神情讓藤川涼在心裏無奈歎氣。她或許明白他在疑惑些什麽,卻無法為他解答。


    她如今身處的年代與忍足尚還沒有經曆過的十年,時間的斷層內她曾到過許多次神保町,現在看來卻是隻屬於她一人的迴憶。


    這時藤川涼看見忍足拉開了街角一家書店的格子門,迴頭招唿她過去。進門前她仰頭去看匾額上的字:「蓮昭書屋」,藤川涼清楚地記得這裏:由一位祖籍京都的老人所開,主要經營中國古典文學,也是自己在大學時為尋找選修課資料光顧過多次的地方。那是家並不起眼的小店:共計兩層,普通書店的布置。如果顧客在底層有看中的書籍,隻要拉一下窗邊垂著的鈴鐺,書屋的主人便會從二樓下來。最初隻是因為走錯門撞了進去,但一來二去便和健談的屋主成了熟識。想這些的時候藤川涼隨忍足沿著窄窄的樓梯直接上到二樓,眼前的一切和迴憶中的場景相差無幾:僅幾坪大的狹小空間裏有三麵立著書架,比樓下擁擠不少。門邊空牆上則掛著中國名家的字畫——記得老板說過那些都是祖傳的珍品。室內並不亮堂,窗外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片間的縫隙一條一條切在地上,如果是夜晚便會點亮頭頂上的老式方燈。空氣裏則通常彌漫著紙張的淡淡香氣,除此之外還有一隻薑黃色的褶耳貓懶懶地縮在樓梯口,偶爾舒展身子,之後又眯起翠綠色的眼沉沉睡去。


    屋中央的矮桌旁,身穿藏青色和服的老者正和往常一樣坐在軟墊上翻看一本深棕色封皮的線裝書,腳邊放著一把三弦,手裏的茶杯冒著嫋嫋熱氣。


    他抬眼看清了眼前的人,立刻放下書溫和地笑了,“侑士,真是好久不見。”一口地道的京都話,眼角牽起細密的魚尾紋,顯然很喜歡這個優雅的少年。


    然後他將視線投向忍足身後的藤川涼,停頓了一下後用平穩的語調問道:“話說迴來,這位又是……?”


    忍足揚起嘴角笑了,“我的校友。”他將藤川涼推到自己身前,“姓藤川,單名涼。”


    書屋主眯起眼,“涼麽……”他喃喃,然後露出爽朗的笑容:“「碧桃花落仙人去,靜聽鬆風心自涼」,真是個好名字。”


    藤川涼禮貌地向他微笑問好,心裏卻是一陣發酸。有些東西從她踏進書屋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意識到,隻不過心底裏有個聲音叫囂著不願承認。


    比如那些她早已經買走的書此刻仍躺在書架上,又比如這個和善的老人家在這個時間點根本就不曾見過他。


    十年前的他們,不過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忍足和書屋主的談話她再沒有心思去聽,多數時候她隻是端著茶杯安靜地坐著,任憑薑黃色的大貓輕輕蹭著她的腳。她的視線偶爾也會悄悄遊走在書架上陳列著的那些自己曾經買下的書上,藤川涼感到悵然,卻又無可奈何。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神遊,書屋主忽然停下講話循著她的目光直看過去。然後他心領神會地對藤川涼笑了笑,站起身走到書架旁,將藤川涼注視的那本吳清源的自傳《以文會友》抽下,越過忍足直接遞給她,“想看的話,拿去也無妨,畢竟是侑士的朋友。”


    而在藤川涼正想推脫的當口,忍足擋下她的手將書接過,“那我們就不客氣了。”他笑道,落落大方。


    離開的時候,書屋主,也就是蓮昭先生表示腿腳不便,又因為是熟人的緣故不必太講究禮節,因此不再將他們送到樓下。


    藤川涼抱著書對老人再三道謝,書頁攜帶著的淡淡紙香氣似乎有讓人安心的魔力。這本書對她的意義早已不僅是一本書那麽簡單,更像是紀念了那段可能再也迴不去的歲月。她隨忍足沿著樓梯迴到一樓,安靜地看著忍足抱起跟著他們到樓下的大貓放迴到木質樓梯上,然後又看著他拉開移門,外麵的新鮮空氣立刻透過他周圍的縫隙灌了進來,將屋簷下忘記取走的陶瓷風鈴吹得丁零作響。藤川涼這才發現外麵的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去,日光昏黃,天邊是層疊的積雨雲。


    “真糟糕,”忍足仰起頭來看天,“但願短時間內別下雨,我們可都沒帶傘。”


    他說著率先跨出大門,一麵迴過頭,似乎想對藤川涼說些什麽。隻是他剛說出一個涼字,眨眼間就感到大滴雨水從天上落了下來。


    那是罕有的,秋日裏的雨。冰冷的雨滴落在屋簷上,落在樹葉上,落在窗玻璃上,也落在還沒能躲進室內的忍足肩上,水跡無聲地在衣料上暈開。


    藤川涼連忙將忍足拉迴來,“你還真是雨男,”她毫不留情地調侃他,畢竟是難得的機會。


    鏡片上在剛才淋雨的瞬間沾到了水,忍足歎了口氣,脫下眼鏡去擦。


    藤川涼抱起雙手,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其實你不戴眼鏡看起來更順眼一些。”


    “喲,迷上我了麽?”忍足挑眉,故意突出了最後幾個字,然後在藤川涼發作前將眼鏡戴迴鼻梁。


    他們在書屋內躲雨,看著外邊雨越下越大,並且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不多久雨水順著屋簷匯成水幕,放眼望去街景都成了一片模糊。空氣變得越發幹淨,滿是植物的清香氣。


    此時已經臨近傍晚,因為是秋天的緣故再過不多久天色就會完全暗下去。忍足表示不願再等,於是重新上樓去向蓮沼先生借雨具,下來的時候他的手裏握著一柄紅色長柄傘,“隻有一把,先湊合著用吧”。忍足這樣說。而當他在屋簷下打開傘的時候,鮮豔的傘麵幾乎映亮了素色的神田街。然後他示意藤川涼到傘下來,“有沒有想到什麽?”他偏過頭,典型的明知故問。藤川涼迅速將紙包裹的書裝進包裏,淡淡迴答,“和你想的一樣,不是麽?”簡短的一句話便轉換了問答角色。


    忍足迴複以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中:一九九八年的《四月物語》,雨中紅傘,一個關於愛的奇跡的故事。


    他們都確信彼此所想到的,自然會是同一件事。


    他們沿原路折迴秋葉原的方向,被雨水沾濕的柏油路宛如鏡麵,映出了腳下的另一座東京城。


    遠遠看過去,空中仿佛布滿倒長的樹。全世界都悄然無聲。全世界都在下雨。


    路過街角的時候忍足接了一個電話,因為傘下空間狹小的關係藤川涼甚至能夠清楚地聽見對方的聲音,是個女聲。她自覺有些尷尬,於是借口去附近的自動販售機買飲料——那裏有屋簷遮擋雨水。她按照價格投進相應數量的硬幣卻發現沒有易拉罐滾出來,正感到挫敗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藤川涼循聲迴過頭,隻見忍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掛斷電話朝她徑直走過來,鮮紅色的雨傘在雨幕中越發顯眼。他先看了看尬欲言又止的藤川涼,又看了看安靜沉默的自動販售機,立刻便明白了當前的狀況。“我來吧,”忍足說著,上前按住機器兩側稍稍搖晃了幾下。不出所料,隨著幾聲哐哐的輕響,易拉罐順利落進取物口。


    這一迴掉出來的卻是兩個相同的易拉罐。


    按下拉環的時候,果汁清甜的味道溢了出來,周圍的空氣似乎也沾上的這樣的香氣。


    最初他們麵麵相覷,但之後還是禁不住笑了出來。忍足感歎:“秋葉原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後來想想,這或許就是年少時的單純心境。哪怕以特殊的方式生存,也依舊能夠清晰地體會。


    就像這台落出兩個易拉罐的販售機,讓人會心一笑的插曲,就連討厭的雨天似乎都變得可愛起來。


    雨終於停下。黑暗籠罩東京的同時,周圍燈光也逐漸亮了起來,在城市上空織成一張細密明亮的網。


    街上的人有增無減,不夜城的活力或許現在才剛剛開始展現。而在忍足去女仆餐廳吃晚飯的提議被藤川涼極力否決,並被對方附贈了一個鄙夷的眼神後,他終於攤手選擇妥協。他們最後去了車站附近的意大利餐廳,非常普通的店家,顧客多為學生和周圍公司的上班族。藤川涼翻看菜單的時候忍足去了洗手間,他的手機就放在桌上,因此當屏幕亮起的時候就算刻意不想去注意也很難。這是今天的第幾次了?藤川涼皺起眉,想到了今天一路上忍足頻繁掏出手機察看的動作,不禁有些好奇。但她明白擅自翻看會是不禮貌且不道德的行為,因此隻能對著還沒有暗下去的,忍足的手機屏幕發呆。


    屏幕上顯示著發件人和郵件主題,盡管方向顛倒,但還是很容易讀懂。


    『發件人:ゆかり』


    『時間:2000/10/15/17:37.』


    『主題:happy birthday, yu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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