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月來雖然風平浪靜,表麵上看,江柔也沒有被苛待,但她並不覺得這就代表相對安全,「爹,娘……」


    話說一半,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此時應該是一副母慈女孝的畫麵,但江母很煞風景的打斷她,「停!別說話!憋住!不想聽!」


    自己這個女兒開口還能有什麽話?


    無非就是爹啊娘啊的喊,再說兩句這裏太危險了,她聽著煩……


    江柔顯然已經習慣了江母的行事作風,收迴抓在江母手上的手,訥訥的改去扯沈十三的袖子,還以為別人看不見的悄悄往他身後藏了半邊身子。


    沈十三沒覺得什麽,江母卻哼了一鼻子,「往誰身後躲呢?說你還不樂意了哈?現在有靠山了哈?女大不中留!」


    這話很有一股子酸意,都說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這可能是史上第一個跟女婿吃醋的丈母娘了。


    江柔:「……」


    江母氣完了,幹脆在大路牙子旁坐下來,江柔扯了扯沈十三的袖子,弱弱的問,「我們不走嗎?等會兒有人追上來了……」


    江母一看到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女兒弱唧唧的去拉沈十三的袖子就來氣,沒好氣道:「是啊,不走了,在這兒等死。」


    江柔被罵得腦袋都低下去了,這種時候,沈十三應該安慰兩句。


    但!


    畢竟是鋼鐵直男,他硬是從江柔手裏扯出自己的袖子,說,「不走,你別拉著我,等會兒別礙著我的事。」


    江柔心尖兒一顫,敏感的抓住他話裏麵的關鍵詞,試探著問:「等會兒會有什麽事?」


    沈十三卻不迴答她,像沒聽到一樣,讓她尷尬得很,一直沒說話的江父卻道:「來了!」


    江柔迷茫的看著空無一人的長街,「什麽來了?」


    轉頭一看,卻見沈十三和江父的神色都很嚴肅,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息,連江母的背脊也繃得筆直,他們一個字都不透露,她也猜不到他們要做什麽。


    但想到沈十三剛才那句『別礙事』,就知道不是什麽世界和平的事,於是小腳一提,噔噔噔離開他身邊,去靠在江母身邊。


    從救出江柔開始,就已經有大批人馬跟蹤,隻不過那時的人數比現在少些,沈十三重新蒙上覆麵黑巾,說:「至少兩百人,比剛才多了一半。」江父一向寡言,不愛多話,此刻也一樣,沉默著,卻抽出了腰間的重劍。


    利劍出鞘的瞬間,視線盡頭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無數火把和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蜀皇帝的臉漸漸清晰,黑壓壓的持劍士兵將沈十三等人包圍。


    江母已經站到江父身邊,蜀皇帝緩緩對她伸出手,略顯老態的臉上帶了微微的笑意,溫和道:「嵐雲,跟朕迴家了。」


    江母剛才還覺得江柔往沈十三身後躲得舉動很酸很肉麻,此刻卻學著女兒的樣子,藏了一半身子到江父身後,探出一個腦袋,很認真的說:「這位大哥,你認錯人了。」


    蜀皇帝伸出來的手僵在半空中,麵上的假笑凝固住,他似乎是極力在忍著即將爆發的情緒,「嵐雲,我不想強迫你,過來。」


    江母說:「你強迫我的時候還少了?」


    蜀皇帝半空中的手轉伸為舉,他一揮手,持劍的士兵們都往前跨一大步,作進攻姿態。


    江母見狀,嘶聲咆哮:「皇兄!」


    她並不是真心想喊這一聲皇兄,隻是想提醒蜀皇帝——他是她的哥哥。


    蜀皇帝卻不以為意,「皇妹不是不認識我是誰嗎,這會兒想起來了?」


    話語雖然輕鬆,但仔細想想,這一聲皇兄,他上一次聽到,竟然是三十年前了。


    其實,他還是更喜歡她喊他甄昊。


    蜀國的奪嫡之爭向來慘烈,三十年前,蜀皇帝剛十八,她的生母不怎麽受寵,入宮封了個周美人,階品就沒再往上升過,外戚也不強大,在朝中說不上話,能夠有他,都是積了八輩子的老德,讓蜀老國君一炮命中。


    黨爭最激烈的時候,他才十歲,還在宮裏和母妃跟太監理論上月的木炭發少了。


    誰都沒有想到,最後的勝利者,竟然是他。


    年輕時候的甄昊過得相當悽慘,在可以說是在後宮完全沒有立足之地,甚至過得還不如一些娘娘宮裏麵的小太監。


    被辱罵都是最輕的,有時候還要被自己的兄弟欺負,宮裏的奴婢和太監見風使舵,不僅剋扣他們宮裏麵的東西,還剋扣他們的例俸。


    都是一個爹,其他皇子尊貴如天上的星辰,他卻卑賤得像地底的塵埃。


    蜀老國君從來不去周美人的宮裏,時間久了,漸漸就忘了這個人,他一輩子這麽多妃子,這麽多兒子,連你娘都不記得,還能記得你是誰?


    十歲的甄昊有一個妹妹,跟他不是一個生母,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妹妹,這個妹妹的身份比他尊貴多了,是中宮嫡出,皇後的女兒——嵐雲公主。這個嵐雲公主跟很多人都不一樣,或者說,她跟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都不一樣,身為公主,卻一點沒有公主的端莊。


    先別說她是皇後嫡出,就算是某個婕妤或者貴嬪所出的公主,不論人後怎麽樣,在人前都是優雅又大氣,若是某個得寵妃子所出的公主,可能稍微還有點兒小驕縱。


    但她,說她乖巧,她一點兒沾不上邊,說驕縱,她也不是驕縱,硬要形容的話,她應該是……恣意和瀟灑。


    整日正事不幹,女紅不學,琴棋書畫也不感興趣,偏偏喜歡跟著皇子們舞刀弄棒,皇帝寵她,不僅不覺得胡鬧,還專門在太學裏給他安排了一個位置。


    甄昊雖然被蜀老國君忽視,但畢竟是個皇子,太學是必須要上的,他在武藝方麵沒什麽天賦,武課的時候,時常出點兒小醜是在所難免。


    他第一次跟這個妹妹有交集,也是在太學的武課上。


    他武課不行,又不受寵,皇子們騎馬,就讓他牽馬,皇子們射箭,就讓他拿靶。


    既然是在學習,就難免有失誤的時候,靶子也就那麽那麽大一點兒,手一滑,很容易就射歪了。


    放在平時歪了也就歪了,但甄昊舉著靶子,三皇子這一箭一歪,箭尖就紮進了他的肉裏。


    三皇子傷了他,一點兒也不緊張,風輕雲淡的說找個太醫看看就沒事兒了,可話是這麽說,行動卻一點兒都沒有。


    一群人圍著他,嘰嘰喳喳的問他『你怎麽樣?』『你還好嗎?』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叫一聲太醫。


    這些人裏麵,可能有些並不是故意想欺辱他,隻是三皇子是德妃所出,皇位很有力的競爭者,沒人願意為了一個不受寵、沒有任何希望的皇子,去開罪人。世家公子們就更不摻和皇子之間的事情。


    而不苟同三皇子做法的其他皇子,也作壁上觀。


    皇宮本來就是這樣,弱肉強食,強者生存。利箭紮進了手臂,血流了一地,甄昊長期營養不良,沒多久就頭暈眼花,站立不住。


    他倒地的那一瞬間,聽到有人在喊:「噯!你們圍在一起做什麽呢?」


    是一道女聲。


    很好聽,很好聽。


    小女孩兒將人群扒開一個縫兒,一邊探頭進來,一邊說:「你們在看什麽新鮮……你們幹嘛呢!這是怎麽了?流這麽多血你們不救人還看什麽看?」


    三皇子說:「皇妹今日來晚了,等會兒肯定要被太傅罰!」


    甄嵐雲說:「罰什麽罰,我才從父皇處來,我問你們在幹什麽呀,甄昊流這麽多血,你們都站著幹什麽?叫太醫啊!」


    捂著手臂躺在地上的甄昊笑了。


    他曾在塵埃裏仰望在蒼穹之上的她無數次——


    身上有一切他想要的東西,他羨慕。


    她從沒垂眸看過他一眼,可沒想到,在大家都喊他『你』的時候,她竟然能喊出他的名字。


    甄嵐雲的母妃是正宮皇後,三皇子嘻哈扯皮沒把話題引開,也不好再直接逆她的意思,叫人喊了太醫。


    甄昊被送迴了落霞殿,周美人抱著他哭得昏天黑地,他不僅要忍著傷痛,還要抽空來安慰他的母妃。


    傷了手,甄昊有一段時間可以不用去太學,那年的夏天熱,他的傷口發炎化膿了,傷越養越嚴重,足足半個月都沒去太學,也請不來太醫。


    太醫不是人人都能看的,他隻能拖著。


    那天下午,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模模糊糊覺得有人惶恐跪地,齊聲說:「拜見嵐雲公主。」


    甄昊驀然驚醒,穿了衣服匆匆出去,看見落霞殿中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朝甄嵐雲行禮。


    包括他的母妃。


    周美人的階品低,見了正宮公主,是要行禮的,按照道理說,甄昊和甄嵐雲是同輩,可以不用行禮,但實際上,兩人之間的差距非常大,甄昊便行了一禮。


    卻沒想到甄嵐雲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說,「我們同輩,你行什麽禮?」


    他當做沒聽到,收了禮立在旁邊,也不說話,心裏卻在疑惑——她來做什麽?


    甄嵐雲進殿,立刻有宮女送上茶水,她走累了,端起來就是一大口。


    甄昊的目光閃了閃,眸中有不安的情緒——


    宮裏的人踩高拜低,皇帝從來不來見周美人,落霞殿的東西也被總管太監剋扣得差不多了,甄嵐雲喝的茶是去年的陳茶,放了好久,說不定還有點黴味。


    她一向山珍海味,恐怕還沒有人敢泡陳茶來招待她,甄昊不安也是正常。


    哪料甄嵐雲一口氣幹了茶水,把杯子遞給一旁的宮女,說:「沒解渴,再添點兒水。」


    甄昊這才鬆了一口氣,她連灌三大杯茶,緩過勁兒來,才道:「你都休息半個月了,怎麽還不去太學?」


    周美人心思還算比較活絡,他們請不來太醫,但甄嵐雲請得來,而她的態度和善,並不像找事的模樣,於是立刻上去,「迴公主,天氣太大,四皇子的手傷越拖越嚴重,所以上不得學了。」


    甄嵐雲歪頭一看,盯著他的臂膀,說:「嚴重了?我看看。」


    甄昊下意識的捂住手臂,「沒什麽好看的,怕汙了公主的眼。」


    甄嵐雲嫌棄的看他一眼,「囉嗦!」


    周美人惦記著想給他請太醫,聽言立刻上去解他手上的紗布,甄昊手忙腳亂的想攔住她,沒攔住。


    三皇子的一箭釘在他的小臂上,留了一個豁開的傷口,半個月過去,傷口卻一點兒也沒有癒合,傷處濕潤,有血水和膿水混雜著,周邊的皮肉也翻飛起來,看起來確實有點兒噁心。


    甄昊小心的抬頭,看見甄嵐雲眉尖緊蹙,他立即抬手去捂傷口。


    結果對方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說:「這麽熱的天氣,你把傷口捂得這麽死做什麽?怕它冷啊?」


    他還在愣神的功夫,甄嵐雲側首對貼身的宮女說:「去找個太醫來看看。」


    周美人立刻跪倒在地,不斷道:「謝公主!謝公主!」


    甄嵐雲說:「謝我做什麽,我又不是大夫!」


    太醫再次經手甄昊的傷,沒過多久就好了,他迴太學的第一天,是跟甄嵐雲一起上的早學。


    她知道他今天迴太學,早晨來落霞殿等他,清晨天蒙亮,小女孩兒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有種聖潔的光輝。


    他們到得比太傅早一點,三皇子一見甄嵐雲和他一起,對甄昊道:「看來我這一箭倒是讓你占了便宜,傷一迴手,叫皇妹與你同進同出。」


    甄嵐雲道:「三皇兄,你不說話嘴巴會臭嗎?你射傷了四皇兄,連個歉都不道,還好意思陰陽怪氣!」


    三皇子嬉笑一聲,敷衍道:「我忘了,如此,那日的事,便是我對不住皇弟了。」


    最後一句話,是對甄昊說的,還當真道了個歉。


    甄昊說了句沒關係,坐到角落裏去。


    甄嵐雲也過去,坐到他身邊,剛拿了書,三皇子就在第一排叫她,「皇妹,這句是什麽意思,你來給我看看啊!」


    甄嵐雲說:「你比我大的這三歲是大到哪裏去了,多讀的三年書又是讀到哪裏去了?!」


    話雖然是這樣說,去還是過去,坐在三皇子前桌,「哪句?」


    三皇子說:「這句。」


    甄嵐雲低頭一看,說:「附翼攀鱗,這是個成語啊,不是句,你是不是傻!」


    三皇子作不恥下問狀,「行嘛,你說是成語就是成語,那這是什麽意思?」


    甄嵐雲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他一眼,「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意思?。」


    甄嵐雲無力道:「就是巴結的意思。」


    話音剛落,三皇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指向甄昊,「是啊!就是巴結!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甄嵐雲方知被耍了,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皇兄!」


    三皇子見她真的動氣了,立即收了勢,說,「別生氣嘛,我就是開個玩笑。」


    甄嵐雲重重哼了一聲,甩袖離開,連學也不上了。


    別看她人小,動氣怒來還挺像那麽迴事兒,在座的都有點兒被唬住了,他這麽不給麵子,三皇子有點下不來台。


    平時跟他一起混的世家子弟見狀,立即上去捧他,「嵐雲公主氣什麽,三殿下說得本來就是事實嘛。」


    周圍響起一片附和聲,三皇子這才得了台階。


    甄昊至始至終都坐在角落,不管後來這些人指桑罵槐的說了什麽,他都裝作沒有聽見。下了學,他去永福宮門口站了半天,始終沒鼓起勇氣進去。


    受那麽些寵愛的公主,因為他被人耍了一通,她很惱吧?


    今早他走的時候,周美人看見甄嵐雲在門口等他,他一迴來就問,「兒,今早母妃看見公主在等你,你……」


    他打斷周美人的話,「昨天下學的時候把東西拿錯了,公主來找我要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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