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十三出了杏春樓,已經月上三更,大樓裏的喧囂與浮華被他丟在身後,沒有再看一眼,一路往家的方向去。


    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迴家,郭堯以為他是進了宮,派人去皇宮裏打聽,結果宮裏的人說他壓根兒就沒有去過皇宮。


    以前沈十三也經常這樣,悶聲不吭就失蹤個一天半天,活不見人死也不見屍,郭堯已經習慣了,就不甚在意。


    但他這段日子,已經很少……不,是已經不會再動不動鬧失蹤。


    故而乍再來這麽一下,郭堯還是有點擔心。


    然而沈十三的行蹤,並不是他想打探就能打探得了的,隻能幹著急。


    相比起來,他覺得江柔就比他淡定多了,他這個著急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沈十三有一腿一樣。


    謝天謝地,第二天晚上,他的衣食父母終於迴來了。


    郭堯一靠近沈十三,就問到一股濃濃的脂粉氣。


    杏春樓再高端大氣上檔次,那也畢竟是個煙花之地,在裏麵呆些時候,染上味道是避免不了的。


    郭堯默默的,不敢多言。


    這才是他的將軍大人。


    會尋花問柳偷香竊玉的將軍大人。


    等到攬月閣門口,正要進屋,沈十三突然停住了,叫郭堯給他找了新的衣物,他換上後,還自己在自己身上嗅了兩鼻子,應該是沒聞到味道,才放心的進了屋。


    郭堯又否決的自己剛才的想法。


    不!


    這依然不是他的將軍大人。


    他的將軍大人不會擦嘴……


    沈十三迴家得太晚,江柔已經睡了,不過她淺眠,一聽到房門關合的聲音就醒了。


    迷迷糊糊看到是沈十三,她正準備起床,一雙手就按了下來,把她按迴床上,「睡你的。」


    江柔困極了,就聽話的合上眼,意識又混混沌沌的。


    她聽見沈十三脫衣裳的聲音,又感覺到他爬上床,然後挪到她身邊,把她撈到懷裏。


    沈十三在杏春樓裏呆久了,嗅覺被濃重的脂粉氣熏得麻木了,又一路穿著走路都帶香的衣服迴來,雖然最後關頭想起來換衣服,但換了也沒什麽卵用。


    他聞久了同一種味道,嗅覺已經麻痹了,換了衣服,香味淡下去,他以為是沒有了,其實還有。


    淡淡的,幽幽的縈繞在江柔的鼻端。


    江柔的困意清醒了。


    她翻了個身,麵對沈十三,眼睛睜得大大的。


    男人見她突然醒了,把他往自己身上再摟近了些,「怎麽醒了?」


    江柔說:「你把我吵醒了。」


    他不解。


    難將就,老子動作已經很輕了!


    江柔往他懷裏拱了拱,深深的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有他的氣息。


    有另一種香氣。


    是玫瑰的味道。


    很香。


    江柔隻聞了一鼻子,就從他的胸膛離開,雙手撐在他胸前,在黑暗中看著他的眼睛,輕輕的問:「你這兩天去哪兒了?」


    沈十三說:「宮中抓到一批刺客,皇帝叫我進宮主審。」


    江柔沉默了。


    她沉默得沈十三有點心慌。


    我擦!不會發現了吧?


    半響,她說:「你身上有香味。」


    沈十三當時就往自己身上聞了一鼻子,嘴一禿嚕,脫口而出,「不可能,老子換過衣服了。」


    說完自己先一愣。


    媽的!


    真發現了……


    江柔什麽也沒說,默默從他懷裏掙脫,背過身去,麵對牆壁。


    懷裏一空,沈十三愣了愣,才往她那邊靠過去,伸手把她重新攬迴來。


    江柔從他懷裏鑽出去,依舊靠著牆壁。


    沈十三:「……」


    我擦?老子的臉子都敢甩?漲脾氣了?!


    他耐著性子說:「過來。」


    沒人理他。


    他等了會兒,見對方半點兒沒動,有點火了,壓抑著怒氣說:「過來。」


    明明沒吼也沒罵,但江柔知道他生氣了。


    沒讓他再說,她自己靠了過去。


    沈十三順勢一把攬入懷。


    女人仍然背對著他。


    跟平時是一樣的姿勢,小小的一隻窩在他懷裏。


    但沈十三就是覺得怎麽也不得勁兒。


    人是在懷裏,卻總感覺像離得很遠一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明明手掌還能觸摸到微微發涼的肌膚。


    他想吼她,叫她不許這樣,但又吼不出口。


    因為她什麽也沒做。


    沒有質問。


    沒有哭鬧。


    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從她說『你身上有香味』過後,一個字都沒有多說。


    讓他過來,也乖乖過來了。


    說什麽?!


    根本就沒得說啊!


    就像你想自殺,到了長江邊上卻突然發現,不知道哪個混蛋打了一塊巨大的鍋蓋,特麽的把整條長江都給蓋上了。你遺書都寫好了,結果死不了。


    別提多別憋屈了。


    沈十三嘆了一口氣,知道她一定睜著眼睛沒睡,伸手就想幫她合上眼睛,結果摸到了微微的水汽。


    她立刻閉了眼睛。


    他無奈道:「睡吧。」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難得的,枕邊竟是空無一人,沈十三穿了鞋子走出去,看到她在院子裏燒一個罈子。


    這個他以前見到過,江柔說這叫炙酒,是釀酒的最後一步。


    他微微皺了眉。


    她多早就醒了?


    聽見身後的動靜,江柔也沒迴頭,專心的幹著手上的事,沈十三走到她麵前蹲下,「什麽時候起的?」


    她往火裏丟了一把糠殼,說,「沒多久。」


    還是和她平時說話一樣,聲音輕輕的,連語調都沒有高上半分,甚至一點兒憤怒或者委屈的情緒都沒有帶在裏麵,但沈十三就是覺得她不開心了。


    他穿了衣服,郭堯就送來洗漱的用品,然後跟江柔一起去飯廳裏吃早飯。


    沈十三吃好後,想等江柔,但對方一口飯能嚼上好幾十下,吃飯的速度比平時慢了很多,明顯就是不想和他呆在一起。


    他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眼見著都半個時辰過去了,她那半碗飯還沒吃完,沈十三也不等了,自己走了。


    他一走,江柔就放了筷子,對采香和採薇說,「叫他們收了吧。」


    采香看她和沈十三之間的氣氛不對,猜想可能是鬧了矛盾,但主子不說,她不敢多嘴,隻能暗自著急。


    前天軍事演習的時候,體現出了平時軍隊在管理上的疏漏,沈十三要重新製定軍規、平時的訓練計劃,以及各個營隊之間的人員調動,所以直接進了書房。


    江柔的酒炙了一半,她迴攬月閣把剩下的一半糠殼燒完,和了泥封住酒罈,拿了把小鋤頭,隨便在院子裏找了個角落,把酒罈子埋進去。


    采香見她一個人蹲在角落裏,又不讓人靠近,看起來實在落寞孤寂得很,自己幹著急,又沒有法子。


    江柔填好了最後一抷土,覺得有什麽東西往自己腳上拱了拱,然後鑽進她的裙子底下。


    她撩開裙子一看,是前段時間嚴天罡和梁正送來的兩隻小雪狼。


    她沒有養幼狼的經驗,小雪狼送來,她試著自己養了兩天,越養生息越弱,沈十三就請了個專業養狗的來養,那段時間她天天去看上一眼。


    後來江蘊找來了,她去了廣陵小半個月,就沒再去看過。


    半個月沒見,兩隻小狼似乎長大了一點兒,身上雪白的毛也亮了一些,也長了一些。


    它們已經開始斷奶,在慢慢吃一些碎肉,基本上已經有了自主進食的能力,也已經能扭著雪白的屁股一顛一顛的跑了。


    兩隻小狼在她的裙子底下鑽來鑽去,江柔抬頭一看,就看見采香站得遠遠的,在擔心的看著她。


    心裏突然暖暖的。


    她想哭,可是不敢哭。


    她應該要堅強一些。


    她不能讓家人擔心,所以不敢宣洩,把眼淚悶在心裏,等它自己慢慢風幹。


    可是既然是心裏,又哪裏能風幹呢?!


    她的父母兄長都離得不遠,還有一個柳寄芙,前不久跟她宣誓說要做朋友。


    可是不敢跟跟任何人傾訴。


    甚至連話都不敢多說,怕一張口,就哭出來。


    快活的日子過久了,久到連她自己都忘記了,這是才是沈十三的生活,她從跟他進京的第一天就已經準備好了,要過這樣的生活。


    隻是後來忘記了。


    現在不用她想起,他自己會提醒她。


    命運是她自己的,誰也不能怪。


    江柔抱起了腳底下的兩隻小狼,眼睛裏盈了一圈淚。


    原來,還有一個人可以不問緣由,借一個肩膀給她。


    雖然不結實,也不寬廣,可是讓她感覺到了溫暖。


    采香見江柔向自己走過來,知道她允許自己靠近了,於是也過去。


    院子裏搬了一張美人榻,江柔坐進去,把兩隻小狼放進懷裏,幼狼愜意的窩在她腿上,小小的兩隻緊緊的靠在一起。


    采香說:「夫人,今天餵狼崽的師傅走了,說它們已經可以自己吃東西,不需要再精心餵養了。」


    江柔『哦』了一聲,問采香,「它們還沒有起名字,你說叫它們什麽呢?」


    采香說:「全聽夫人的,夫人喜歡什麽就叫什麽。」


    江柔指了指左腿上的一隻,「這隻叫小汪。」再指了指右腿上的一隻,「這隻叫小咪。」


    然後抬起頭看采香,「好不好?」


    采香:「……好。」


    由於小汪和小咪從長相上來說,『一模一樣』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江柔仔細觀察了半天,但發現隻要把他們左右交換一圈,自己就完全分不清楚哪隻是哪隻。


    於是她叫采香去花園了采了一把金鳳花。


    也就是俗稱的指甲花,染指甲用的。


    用來提了汁,點在小汪的額頭,這就算是能區分了。


    小東西毛絨絨絨的,渾身雪白,隻在額頭上有一點嬌艷的紅色,看上去又萌又漂亮。


    **


    書房。


    沈十三提筆在宣紙上頓半天,想不起來自己要寫些什麽,


    總是覺得掌心有微微濕潤的涼意。


    半天,他喊,「郭堯!」


    門被推開,郭堯從外麵走進來,「將軍,有什麽吩咐?」


    沈十三把毛筆甩進筆洗裏,雙手撐在書桌上,認真的問,「你在家是怎麽哄夫人的?」


    郭堯黙了默,說:「是昨天身上的脂粉味被聞到了嗎?」


    沈十三一愣,對他招手,「過來。」


    郭堯走過去。


    沈十三敲了敲桌麵,「到這兒來。」


    郭堯繞過桌子,站到了沈十三剛剛指的位置。


    還沒站穩,對方一大腳就踹了過來,並且破口大罵,「你他媽聞到了不告訴老子?!」


    郭堯揉著腿站起來,也不辯解。


    昨天他就想提醒來著,結果他彎腰去抱個沈十三換下來的髒衣服的時候,再抬頭人已經走不見了。


    連追都沒追上,他也很絕望……


    沈十三踹了一腳還不解氣,還想再踹一腳,想了想,說:「這一腳留著,讓你將功補過,要是補不了老子就踹你頭上。」


    郭堯似乎看到了自己腦花四濺的場景……


    然後趕忙說:「郭堯知罪。」


    沈十三一毛筆甩過去,甩了他滿身的墨點,「少扯,趕緊的!」


    郭堯低頭想了想,猶猶豫豫的說:「一般哄夫人的時候……我……」


    沈十三道:「你什麽你,你結巴了?老子割了你的舌頭就不結巴了。」


    郭堯也不說話,轉身出去了。


    沈十三不知道他弄什麽玄虛,就等他迴來,沒過多會兒,對方就拿了個算盤迴來了。


    他不解,「你拿個算盤做什麽?」


    郭堯把算盤往地上一放,噗通一聲就跪上去了,然後嚴肅認真的說:「屬下一般就是這樣哄夫人開心的。」


    沈十三雙眸微張,然後毫不猶豫,一腳往郭堯頭上踹去。


    郭堯嚇得臉都白了。


    這一腳要是踹實了,他非濺一地腦漿子不可!


    又不敢躲,於是把身子挺得筆直,海拔一高,沈十三一腳就踢在了他的肩膀,把他從算盤上踢得往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沈十三滿麵怒容,「不想幹就早點收拾包袱滾蛋。」


    郭堯身子晃了晃,從地上站起來。


    是你自己要問的……


    江柔正在攬月閣裏逗小汪和小喵,聽見采香說:「將軍。」


    她就知道沈十三來了。


    她放下小汪和小喵,站起來,也跟采香一樣,行了個禮,「將軍。」


    沈十三皺眉。


    自從上次被皇帝打了以後,江柔就再也沒給他行過禮,隻是見了他輕輕的喊一聲,他竟然也一直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現在乍撿迴了規矩,他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


    但他也沒去糾正她,隻是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對江柔說:「你今天有空沒?」


    江柔想了想,「昨天柳小姐來邀請我去她家小坐。」


    柳寄芙沒有邀請她,但她現在想去了。


    沈十三想了半天,「柳小姐?」


    江柔:「……鄒夫人。」


    她一說鄒夫人,沈十三就想起了那個鄒平即將要娶迴家的嬌妻了,想也不想就直接說:「她不在家。」


    江柔詫異抬頭,那表情就是在說,『你怎麽知道她不在家?』


    沈十三哼了一聲。


    老子說她不在,難道她敢在?


    江柔沒多問,沈十三就接著道:「還有什麽事?」


    江柔搖頭,「沒有了。」


    「那等下我陪你去鹽口市。」


    郭堯說她喜歡去鹽口市,還喜歡吃那裏的糖人兒和涼糕。


    沈十三說:「去換衣服吧,今天穿粉紅色。」


    江柔頓了頓,聲音很小,「我不舒服,不想去。」


    沈十三轉頭就斥責采香,「怎麽照顧夫人的?」說著就去摸江柔的額頭。


    采香連忙跪下,「將軍息怒,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江柔隻是隨口胡謅了個藉口,沒想到連累了采香,見采香起身要走,就拉住她,對沈十三說:「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沈十三定定的看著她。


    她不是生病了,她是不想去……


    心裏徒然生起一種無力感。


    她有一個堅固的王八殼,不管他是用溫火慢慢烤,還是直接用錘子敲,她都越縮越往裏,哪怕烤幹了她身上的所有水分,哪怕敲碎了她的殼子,她都要死在自以為安全的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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