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給江柔看診的是個女大夫。


    大秦民風一般般開放,有女子從商、從醫、或從仕,但比起男子來,比例還是少得可憐。


    很少,但不是沒有。


    比如餘向煙,她就是女子從商。


    眼前的這個大夫,她是個女子,並且是個太醫,那就很不簡單了。


    女子很常見,太醫並不怎麽常見,女太醫就可以用鳳毛麟角來形容了。


    此太醫名叫方小槐,是太醫院的院花。


    ……因為整個太醫院就隻有她一個女性。


    江柔初見到她的時候,狠狠的驚艷了一把。


    原因很俗氣。


    因為她長得好看。


    在江柔的想像裏,太醫應該是年紀在五六十歲以上,帶著一個小藥童,挎著一個小藥箱,像民間很多大夫一樣,留著一撮小山羊鬍。


    可眼前這個卻是個妙齡女子。


    她不僅是個妙齡女子,還是個很好看的妙齡女子,暗紅色緊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綠散裙,腰間用金絲軟煙羅帶過渡。


    這是她的官服。


    雪白鵝蛋臉,柳葉彎刀眉,明媚桃花眼,鼻高唇紅。


    臉上未施粉黛,卻已經攬盡三千風華。


    這樣的女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花瓶。


    但她確實不是個花瓶。


    方小槐跟季修然一樣,師從太醫院的方院判,方院判醫術高明,性子也孤傲,這一生,就受了兩個徒弟。


    一個是季修然,另一個就是方小槐。


    跟季修然不同,方小槐不僅是方院判的關門弟子,還是他的養女。


    方院判一生投身醫療事業,未婚,無子,方小槐是她撿來的,撿來的時候才貓兒那麽大,還是個在繈褓裏的奶娃娃,從此就把她養在膝下,當親生女兒養。


    他是個倔脾氣,把一輩子都奉獻給了那杆抓藥的稱,他收季修然,不是因為季修然有個做丞相的爹,而是因為他覺得此人有天賦,是天生的大夫。


    同理,方小槐也是一樣的。


    方院判一開始隻是想把她當女兒養,可是女兒日漸長大,表現出了對醫學方麵的驚人天資。


    從院判一生未婚無後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不拘世俗的人,方小槐雖然是個女孩兒,但他覺得,我傳授的是藝術,又不是什麽隻傳男不傳女的武功秘籍。


    大夫就是大夫,分什麽男女?!


    於是方小槐就成了太醫院的院花。


    季修然算是她的師兄,擅治外傷。


    方小槐擅內養,以及……女子病。


    人送外號,婦科小聖手。


    由於盛名在外,皇帝後宮裏的那些個娘娘、或者公主,成天吃飽了沒事兒幹,就愛折騰些麽蛾子刷存在感,就連月事推後個半天,都要大張旗鼓的把她召進宮看病。


    所以方小槐很忙。


    非常忙。


    沈十三能在一眾娘娘公主手裏麵搶出她的半天時間,還是很不容易的。


    作為一個合格的大丫鬟,還是沈府裏的大丫鬟,這盛京裏但凡是有點頭臉的人物,那必須熟悉得連名字倒過來怎麽寫的都要記得一清二楚。


    見了方小槐,采香就附在江柔耳邊輕聲跟她介紹,「夫人,這是太醫院的方太醫,她需向您行禮,您點頭致意便可。」


    因官場多是男子,方小槐的一應禮節,便也隨大流,不行女兒家的萬福,隻拱手彎腰道:「下官太醫院方小槐,見過夫人。」


    她臉上略帶了一點嬰兒肥,臉上似乎隨時都帶了三分笑意,就算是正經行禮的時候,看起來都有笑意。


    江柔落座,頷首對方小槐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唿,「方太醫多禮了。」


    有些本事的人,大都比較自信,其中方小槐特別凸出,江柔能在她臉上,看到那種從內心散發出來的神采飛揚以及對自己醫術的自信。


    因是個女醫官,便也沒那麽多忌諱,兩人落座後,江柔伸出手腕,方小槐極其自然的搭了上去,仔細的感受她的脈搏。


    半響,方小槐問,「夫人月事準不準?」


    江柔自從來了葵水,月事基本就沒有準過,方小槐問,她就如實迴答,「不是很準。」


    「來月事時小腹可疼痛?」方小槐又問。


    「第一天疼,過了第一天就好一些,有時候受了涼,會疼得嚴重一點。」


    「最疼的時候有多疼?需要臥床嗎?能不能忍受?」


    江柔迴憶了一下,最疼的那次,好像就是在荊州知州府的那一次,「最疼的時候……暈厥過一次。」


    方小槐嘶了一聲,柳眉頓時倒豎,摸著下巴,像在思索什麽。


    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子,跟曼蘭很像,活潑外向,眼睛裏總是有像有星星在閃爍一樣。


    這是江柔對方小槐的直觀印象。


    江柔沒揣摩她一幅遇到了疑難雜症的模樣,倒是采香見她皺眉,著緊的問,「方太醫,我家夫人的體涼之症很嚴重嗎?」


    方小槐觀察了江柔的臉色,擺擺手對采香道:「你別急,讓我看完。」


    說完又搭了江柔的脈。


    江柔倒是不急。


    她生下來就體涼,不是後天突然變了體質,應該不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她反倒還覺得讓太醫來看,有些小題大做了。


    方小槐又是切脈,又是問診,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的時間,才結束了她這次的看診。


    在說出自己診斷的時候,她盡量斟酌了下自己的用詞,免得太過直白,這位新將軍夫人受不了,「夫人,令堂在懷胎的時候,是不是曾生病,或者有其他什麽原因,導致孕期沒有好好修養,曾憂思過度、或者情緒起伏較大什麽的?」


    因問的是江柔還在娘胎裏時候的事,江柔還真不知道,她娘親也沒有跟她講過這些,隻能迴答方小槐,「不知道。」


    方小槐原本也沒指望能從她嘴裏問出個什麽,因為一般來說,哪有人知道自己還是一攤液體時候的事情?!


    但她的診斷錯不了,或許是見多了各種疾病,也見過了太過因疾病而導致的絕望,方小槐的語氣並不沉重,隻是規矩的就事論事,「夫人的體寒之症,依下官看來,應該是娘胎裏帶來的不足,想要徹底調養好,應該是沒什麽希望了。」


    江柔並不意外,對於這個結果接受得很平靜。


    十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要是能調養,早就調養好了。


    隻是沒想過身子涼了點,還是娘胎裏帶來的不足。


    她一直都沒覺得過這是一種病……


    方小槐覺得接下來的話有點殘忍,鑑於對麵坐的不是一般人,她還是強行表現了一點同情之意,收起了平時的嬉笑,「夫人的體寒之症,並不是病因,宮寒才是。」


    「下官推測,夫人應該不是足月出生,先天不足,所以才會造成宮寒,而女子最忌寒涼,夫人的寒,正好寒在了最不應該寒的地方。」


    「宮寒導致血氣不足,體內精氣難以運化,才會表現為體寒,據下官切脈的症狀來看,夫人的宮寒之症特別嚴重,以後如果想要受孕……應該特別困難。」


    方小槐怕打擊到她,這個特別困難,已經是說得特別委婉,但卻沒想到對方隻愣了一瞬間,直白的問她,「就是不會有孩子了是嗎?」


    方小槐驚訝於江柔的平靜和直接,幹脆也直說了,「按照理論上來說,應該是這樣的,但也不排除後天好好保養,有一線希望。」


    醫者一般不把話說滿,因為人體本身是個十分精密的儀器,沒有絕對。


    就像一個植物人,大夫永遠不會告訴你,他什麽時候會醒,因為大夫自己也不知道。


    就算他的專業知識所下的結論是,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醒了,他也不會斬釘截鐵的對你說,這個病人不會醒了,你們放棄吧。


    因為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奇蹟,根據統計學來說,這個叫做奇蹟的東西,它的概率非常小。


    但它隻是小,並不是不存在。


    大夫隻知道這個植物人不會醒了,但他不知道這個叫做奇蹟的東西會不會恰好就落在這個病人身上。


    萬一他前腳才遺憾的告訴家屬『你們放棄吧,這人沒救了。』


    後腳病人就兩眼一睜,醒了!


    你說尷尬不尷尬?!


    同理,方小槐的畢生知識告訴她,江柔要是能懷孕,除非她家祖墳上冒青煙,靠唯物的手段,應該是不可能了。


    但以防話說得太滿被砸招牌,她說,『特別困難。』


    江柔輕輕咀嚼了她『特別困難。』這幾個字,內心有一瞬間的慌亂,而後,漸漸的鎮定下來。


    她把自己的情緒控製得很好,采香見她似乎一點也不上心,急得快要跳腳,連忙問方小槐,「方太醫,夫人就是身子涼了一點,怎麽就不能懷孕了呢,您能不能給再仔細看看?」


    方小槐理解這個護主心切的小丫鬟,但卻不得不打破她的幻想,「我診過兩次脈象了,錯不了。」


    她是說得無所謂,采香卻比自己不能懷孕還焦心,又急問,「方太醫的醫術這麽高明,一定有辦法幫夫人調養好的吧?」


    麵對這樣一雙充滿希翼的眼睛,方小槐道:「下官能給夫人開些藥溫養著,但效果應該不大。」


    采香絕望了。


    連方小槐都這樣說,那幾乎是沒有可能了。


    在這樣的環境裏,子嗣是什麽?


    那是命!


    古語道,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


    采香在盛京裏這麽多年,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大人對糟糠之妻一如年少時恩寵,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相敬如賓。


    男人一旦有權有錢,就算他自己不招蜂引蝶,也多的是大把美貌少女往懷裏送。


    納妾本來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長此以往,後院青春的肉體越來越多,誰怎麽還會記得他那人老珠黃的妻子,曾經也青春無敵?


    男人的青春遠比女人要長,當韶華逝去,朱顏不在,還能靠什麽留住男人?


    當然隻有子嗣。


    孩子永遠是他的血脈,身體裏流著他的血,他看到孩子,或許偶爾還能想到,曾經和孩子他娘的山盟海誓,出於一點愧疚心理,才能達到以上說的最好的結果——相敬如賓。


    當一個女人,在無盡的後宅鬥爭中,沒有美貌,沒有孩子,她一定……活不長久。


    方小槐忍不住過濾了一下沈十三的家庭關係網,替江柔慶幸了一把。


    還好,沈二流子目前為止隻有一位小妾,這將軍夫人,應該不會這麽快就身埋黃泉……


    同時看向江柔的眼神控製不住的帶了些好奇。


    她怎麽就……這麽淡定?!


    臣子後宅雖然不比後宮激烈,但也好不到那裏去,看起來隻是女人的鬥爭規模小一點,其實醃雜的事情一點都不少。


    就算她不在意男人的寵愛,也該表現表現失去做母親的權利的悲痛吧?


    就算她不悲痛,她也該憂心憂心自己的小命吧?!


    方小槐綜合了目前對這位將軍夫人的所有資料,總結了兩個可能——


    一:這個鄉下丫頭就是個傻白甜,根本就還意識不到在後宅沒有孩子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


    二:她的心機已經深沉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地步,對她來說她能不能懷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會想辦法有一個孩子……


    但再一揣摩,她又覺得這兩種可能都不太靠譜。


    因為這位將軍夫人看起來既不像傻白甜,也不像毒罌粟。


    方小槐就這樣臉上帶著探究盯著江柔,她想知道,江柔第一句話,會對她說什麽。


    一般來說,聲淚俱下求她想辦法,是最正常、也最合常理的表現。


    良久,江柔說:「方太醫……能不能先不要告訴將軍?」


    方小槐想也不想的就拒絕了。


    開玩笑!


    這種事情遲早是紙包不住火的。


    她得罪不起江柔,但更得罪不起沈十三!


    到時候江柔不孕的事情要是被其他的大夫捅出來,方小槐毫不懷疑,自己基本上也就沒活路了……


    朝廷的飯難混啊!


    江柔其實早已經知道迴事這個結果,聽聞她拒絕,隻『嗯』了一聲,也沒說什麽。


    方小槐有點……說不出來的感覺。


    那感覺,怎麽說呢?


    就像你給人看病,診出來是絕症,結果這個絕症病人既不積極治療,又不消極的覺得生無可戀,完全就像沒得這個絕症一樣。


    作為一個大夫,這時候你就會忍不住有一種自己不被需要的失落感,並且開始懷疑自己的醫術,以及這個病人的耳朵是不是有問題。


    方小槐現在就有點這樣的失落感。


    但就算打死她,她也不敢再湊上去,犯賤的提醒江柔,『喂,我說你不孕不育了,請發表一下你的感想!』


    除非她想死……


    這不是在人家傷口上撒鹽麽?!


    並且……她很想再跟江柔說一句,「你確定不再求求我麽?說不定你求求我我就暫時不告訴沈二流子你不孕不育的事情了呢?」


    你就這麽不鹹不淡的問一句『可不可以暫時不告訴將軍』很沒有誠意的耶!


    想了想,忍住了。


    因為對方就算求得再有誠意,她也不會幫她隱瞞沈十三……


    到時候人家求都求了,再說『不好意思我真不能幫你』,那不是找打嗎?!


    江柔靜靜的坐了一小會兒,就對方小槐說,「今天有勞方太醫了,有什麽該開的藥,太醫就開吧,我會按時服用的。」


    江柔沒指望方小槐能幫她瞞著沈十三,因為她本來就是沈十三請來的,怎麽會幫自己呢……


    方小槐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賤賤的說了一句,「夫人,就算開了藥,大概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老天原諒她,她真的很好奇,這位夫人的反應……


    江柔沖她笑了笑。


    那笑……需要讓人組織一下語言。


    大概是有三分強忍的心酸,也有三分故作的剛強,還有三分順其自然的灑脫,剩下的一分……大概隻能用想哭不能哭來形容。


    方小槐這才自責起來。


    有哪個女人能不在意呢?


    不過是讓別人以為不在意罷了。


    她確實……太過分了。


    江柔隻說了五個字,「有病就治病。」


    治不治得好,她也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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