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遠侯夫人心情很不好。

    “還沒迴來?”她劈頭蓋臉的問。

    她問的突兀,以至於在一旁服侍的二少夫人吳氏都沒明白她的意思,有些茫然。

    還是三少夫人江氏反應快,忙迴道:“大嫂在梅花庵為家人祈福已一個月了,算算日子,是該迴來了。”

    平遠侯夫人板著臉,很不高興,但沒有反駁江氏,說明江氏沒迴錯話。

    吳氏這才明白,原來平遠侯夫人方才問的是大少夫人謝氏迴沒迴來。

    “大嫂如果迴來了,一定會先到母親這裏問安的。”吳氏陪笑道。

    平遠侯夫人不耐煩,“她向來身子不好,多病多災的,迴府後不必來問安,讓她好生養著,把身體趕緊養好了。免得咱家大公子迴來,見她病著,以為我這當娘的太苛刻,又虐待了兒媳。”

    “母親豈是這樣的人。”吳氏連忙搖頭。

    “母親,大哥最孝順您了,您這話若傳到大哥耳裏,他豈不傷心。”江氏婉轉勸解,“母親您看,這盤裏的新鮮果子,哪樣不是大哥特地命人送迴府孝敬您的?粗心大意的男子漢,連果子這樣的小事也想到了,不就是因為您愛吃麽?誰家兒子能像大哥這般細心體貼啊,您這是獨一份的。”

    “三弟妹說的對,這世上孝順兒子多,細心體貼的兒子少。”吳氏忖度著婆婆的心思,滿口誇獎弟妹說的對。

    平遠侯夫人總算有了笑模樣。

    誇獎兒子的話,哪個母親不愛聽。

    不過,吳氏沒眼色的說起該給新來的三姑娘添冬裝了,平遠侯夫人臉色又不好了。

    江氏不由的心中歎氣,哪壺不開提哪壺,新來的三姑娘又俗又土,活脫脫的一個村姑,讓人看到便頭疼,提她作甚。

    侍女捧上紅安茶,茶形似眉,湯色翠綠,清澈明亮,平遠侯夫人素日喜這仙茶,這會兒卻很是嫌棄,“茶杯不好看,襯得茶也不香了。”

    吳氏納悶極了。這茶杯還不好啊,汝窯真品,月白釉,如月輝閃耀,清雅素靜,靜穆高華,手感潤滑如脂,有似玉非玉之美。

    “這花怎麽開得無精打采的。”平遠侯夫人看什麽都不順眼,明明窗前是兩盆盛開的山茶名品十樣錦,她偏說沒精神。

    吳氏忙親自帶人把兩盆花挪了出去,交待花匠換新的。

    江氏也跟著出來交待花匠,趁機提醒,“二嫂,您可別再提新

    來的三姑娘了。這不,因為提起她,多了多少事。”

    吳氏懊悔,“看我這記性。唉,那天嚴嬤嬤接來了人,母親隻看了一眼便讓帶下去了。我不該提起三姑娘,怪我,怪我。”

    江氏向來會說話,“哪能怪二嫂呢。二嫂也是熱心腸,疼愛侄女。”

    “大姑娘,二姑娘,三……姈姑娘。”侍女殷勤通報,提到陸姈的時候,本來是要像往常一樣叫三姑娘,三字出口才發覺不對,有些尷尬的改了口。

    “太好了,婧兒嫵兒一來,母親必定笑口常開。”吳氏和江氏都道。

    平遠侯共有七個兒子,前麵的三個兒子陸廣沉、陸廣池、陸廣深是平遠侯夫人所生,後麵的四個兒子陸廣渡、陸廣沐、陸廣滿、陸廣遊是庶出。平遠侯夫人待庶子不錯,但孫女當中她最喜歡陸廣池的女兒陸婧,陸廣深的女兒陸嫵,陸廣沉的女兒陸姈,其餘的孫女是庶房的,平遠侯夫人便不大上心了。

    每逢陸婧、陸嫵、陸姈過來,平遠侯夫人都會很開心。

    果然,平遠侯夫人見到三個如花似玉的孫女,眉目就舒展開了。

    大姑娘陸婧年方二八,肌膚白皙,身材修長,水靈靈的,未語先笑,“祖母,我和嫵兒、姈兒吃烤栗子吃,發覺這栗子格外好,又甜又糯,便趕緊的給您老人家送來了,您快嚐嚐。”

    二姑娘陸嫵沒有陸婧個子高,和陸婧一樣是好皮膚,五官生得極漂亮,說話也漂亮,脆生生的極是動聽,“大姐,送栗子便送栗子,為什麽要說祖母是老人家啊。祖母一點也不老,年輕著呢。”

    “這貧嘴丫頭。”平遠侯夫人樂開了花。

    陸姈纖纖玉手捧了潔白的手帕,手帕上黃澄澄的半個栗子,“姈兒吃了一半,覺得特別好吃,剩下的一半便沒舍得吃,特地給祖……給您送過來了……”

    陸姈有些哽咽,在平遠侯夫人麵前雙膝跪下,眼中閃爍著淚花。

    她是位杏眼桃腮的美麗的姑娘,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嘴角一顆美人痣,憑添了幾分嫵媚氣息,和陸婧、陸嫵不同的是,她肌膚微黃,但也正因為這樣,比平時更顯消瘦,楚楚可憐。

    到底是親手養大的孩子,平遠侯夫人一下子便心軟了,歎氣道:“一個月沒見,姈兒和祖母生份了。”

    陸姈淚水不停滴落,泣不成聲,“姈兒沒臉再叫您祖母,姈兒都不知道父母是誰……”

    平遠侯夫人心中難過,“這難道

    是你的錯麽?姈兒,那時候你不過是個才出世的孩子啊,你又有什麽錯?”命人把陸姈拉了起來。

    陸姈哭得站都站不穩,“姈兒本不該厚顏留在陸家,可姈兒舍不得祖父,舍不得祖母,舍不得得父親母親……祖母養姈兒這般大,姈兒一天還未孝順過祖母,若這樣便走了,豈不是大不孝麽?可姈兒不是陸家的孩子,不該腆著臉讓陸家養……祖母,姈兒想再在陸家住幾個月,將生平所學,盡數教給姳姐姐,有朝一日姳姐姐成了真正的侯府千金,姈兒也算盡了心……”

    陸婧走過來扶著陸姈,眼圈發紅,“祖母您不知道,姈兒真的是一心為咱們陸家著想。自打那個……自打姳妹妹迴來,姈兒便天天過去教她讀書寫字,琴棋書畫,恨不得一夜之間,把她教成才女。”

    陸嫵也款款走過來,“祖母,大約是姳妹妹在鄉下長大的緣故,人有些笨,教什麽都學不會。我都有些下氣了,姈兒還在耐心的教她。姈兒為的還不是咱們平遠侯府麽,唯恐府裏有位什麽都不懂的姑娘,丟了咱家的臉麵。”

    平遠侯夫人,吳氏和江氏,都為之歎息,“姈兒是個好孩子,愛惜陸家的名聲,很會替長輩分憂。”

    陸姈如訴如泣,“姈兒隻想把姳妹妹教出來,便可以放心的走了……”

    “你往哪裏走?你一個女孩兒家,能往哪裏走?”平遠侯夫人嗔怪,“實心腸的傻孩子,快別說傻話了。你就留在陸家,以後啊,你還是祖母的親孫女。”

    陸姈感動之極,流著淚又跪在地上,“祖母,我不是陸家的孩子,哪有這個厚臉皮留在陸家,讓陸家養我?”

    平遠侯夫人歎道:“陸家的孩子是孩子,別人家的孩子難道就不是孩子了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咱們陸家是積德行善之家,雖然不能收養普天之下的苦孩子,但已經由我家養大的孩子,是斷斷不會趕出門的。”

    陸姈伏地大哭。

    陸婧和陸嫵忙上前扶她。

    吳氏很為姐妹三人的情意感動,卻也有顧慮,“姈兒確實應該留下來,她無父無母,離開陸家能去哪裏?隻是姈兒留下來了,姑娘們的排行便需改改了……”

    “這有何難?姈兒從小便是三姑娘,往後當然還是三姑娘,姳妹妹是四姑娘,阿娟、阿妍、阿好她們往後排。”陸嫵笑道。

    “倒也不是不行。”吳氏沒啥意見。

    江氏為人一向周到,“這樣的話,阿娟由

    四姑娘變五姑娘,阿妍由五姑娘變六姑娘,阿好由六姑娘變七姑娘,也不知她們有意見沒有?”

    “四姑娘求見。”侍女來報。

    四姑娘陸娟是庶出六房陸廣滿的女兒。陸廣滿的生母是一名昆侖奴,體壯如牛,皮膚黝黑,性情溫良,踏實耿直,陸廣滿生得如同黑鐵塔一樣,四姑娘陸娟像爹,比姐妹們高出一頭,又高又壯,皮膚極黑,不過眉眼倒是生得不錯,和她親祖母一樣,性情極為溫良。平遠侯夫人倒是不討厭她,當然也不待見就是了。

    陸娟進來行禮問好,語氣恭謹的提出陸姳認迴府了,多了位姐姐,她理應往後排,從此以後是五姑娘。平遠侯夫人誇了她幾句,“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友愛姐妹。”命人裝了兩盒果子點心,送陸娟迴去了。

    “四姑娘,不,五姑娘,奴婢知道您飯量大,特意多裝了些。”送陸娟出去的侍女春迎笑著低聲交待。

    “多謝春迎姐姐。”陸娟很感激。

    她力氣大,提著兩個實木雕花食盒一點不費力氣,便不要春迎送,自己拎起來就走了。

    “真實誠,真好打發。”春迎看著她的背影,有幾分心疼,又覺好笑。

    這府裏的姑娘若是都像五姑娘似的不爭不搶,不挑不撿,給盒點心便能樂上半天,那可就太平嘍。

    陸婧、陸嫵、陸姈陪平遠侯夫人說了半天話,將平遠侯夫人哄得笑了好幾迴,方才散了。

    出來之後,陸姈向陸婧、陸嫵道謝,“多謝兩位姐姐替我美言。姐姐的情意,姈兒永生永世不敢忘記。”

    陸婧語氣親呢,“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客套什麽?”

    陸嫵異常關切,“姈兒這些日子清減了不少,好好養著吧,太瘦了不好看,也顯著沒福氣。”再三交待陸姈好生休養,方道了別,由丫頭陪侍著各自迴房。

    陸姈目送陸婧、陸嫵走遠,深深唿吸一口帶著花香的清新空氣,歡喜的原地旋轉。

    留下來了,可以繼續留在侯府,不會有人逼著她離開……

    羅裙飄飄,輕舞飛揚。

    “姈兒,別轉暈了。”一名錦衣少年自鬆樹下轉出來,含笑提醒。

    陸姈停下舞步,笑靨如花,“二哥,我可以留下來了!祖母親口說的!”

    陸千奇滿眼寵溺,“你肯定是要留下來的。你是陸家養大的孩子嘛。”

    陸姈高興的蹦蹦跳跳,“二哥,我

    可以留下來,咱們不會分開啦。二哥你不知道,前陣子每逢想到要離開陸家,離開祖父祖母,離開父親母親,離開大哥二哥,我都傷心得要死。”

    “不是早就告訴你了麽,二哥不會讓你離開的。”陸千奇著急,“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常年生病,咱倆都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從小到大相依為命。二哥可舍不得你走!”

    “我不走。二哥,我也舍不得你呀。”陸姈忙柔聲道。

    陸千奇滿意了,“這還差不多。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玩打仗吧?我是將軍,你是小兵,我手下總共就你一個兵,你要是臨陣脫逃,我就成了光杆兒將軍,你說慘不慘。”說的陸姈都笑了。

    陸姈向他道謝,“我知道大姐二姐都是被你說服的,阿娟也是看你的麵子,你替我安排得這麽周到,我承你的情。二哥放心,我以後好好做平遠侯府的三姑娘,再不會想要臨陣脫逃了。”

    陸千奇心中一陣鬆快,“風大,姈兒你快迴房歇著吧。”

    “二哥陪我烤栗子。”陸姈央求。

    陸千奇笑著搖頭,“那可不成。父親和大哥到梅花庵接母親了,我也去湊個熱鬧。”

    陸姈神色暗淡下來,淚光閃動,“母親不喜歡我了……自從姚婆婆迴來,母親便不喜歡我了……”

    陸千奇見不得她這可憐樣子,忙安慰她,“你想多了,母親並沒有不喜歡你,隻是想找迴親生女兒。姈兒你隻管放心,就算陸姳迴來了,她也比不過你,她就是個村姑,和你相比,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陸千奇安慰了許久,陸姈方破涕為笑。

    陸千奇和陸姈告別,出門上馬,出城接謝夫人去了。

    陸姈慢慢伸出手,撫摸著嘴角的黑痣。

    為什麽這是顆黑痣?為什麽這顆痣不是紅的?為什麽這顆痣不能長在眉心?如果能有顆長在眉心的紅痣,她便會一直是平遠侯府的千金小姐,不會落到如此尷尬境地……

    陸姈緩步迴房,神情蕭索。

    陸千奇青年氣盛,縱馬疾馳,到梅花庵的時候,為時尚早。

    不過,門前已經拴著兩匹駿馬了。

    “父親和大哥早到了。”陸千奇笑。

    一旁歇息的馬夫忙迎上來,陸千奇將馬韁繩交給他,信步走了進去。

    謝夫人住的是一個單獨的院落,陸千奇已來過不隻一迴,熟門熟路的到了上房門前。

    一路之上居然連一個丫環也沒遇著,陸千奇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到了上房門前,聽到裏麵傳來謝夫人的哭泣聲,陸千奇慌了,“母親,您怎麽了?”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

    屋裏站了七八個人,他父親陸廣深,母親謝夫人,大哥陸千裏,還有謝夫人身邊的黃婆婆,姚婆婆,侍女半夏、何歡,他母親謝夫人正抱著一位陌生女子在哭泣。

    誰也沒注意到他進來,謝夫人在哭,黃婆婆姚婆婆和半夏、何歡在抹眼淚,就連陸廣沉、陸千裏也眼含熱淚。

    陸千奇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爹流淚的樣子,不由的呆住了。

    “女兒,我可憐的女兒……”謝夫人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

    “娘。”陸姳眼淚肆意流淌,哭的像個孩子。

    陸千奇傻眼了。怎麽又出來一個妹妹?姈兒一個,府裏新來了一個,這兒又來一個!

    他想著想著,憤怒起來,還有完沒完了,一個兩個的搶著進平遠侯府,都想搶姈兒的位置!

    “哪裏來的騙子,敢騙我母親?”陸千奇怒吼。

    他這一吼不要緊,所有人的目光利箭一樣,全射過來了。

    陸千奇下意識的捂住了胸膛。

    明明隻是利箭般的目光,並不是利箭,可為什麽他胸痛腰痛,哪裏都痛,好像真被射中了一樣……

    “不許胡說八道。”陸廣沉、陸千裏不約而同的訓斥。

    陸千奇既怕父親,又怕大哥,被訓得不敢再嚷嚷了。

    可他不服氣,誰都能看出來他不服氣。

    謝夫人是位外柔內剛的美麗女子,溫柔的抱著陸姳,一一指給陸千奇看,“奇兒,你妹妹有為娘親手繡的肚兜,眉心有紅痣,方才我和你父親已經證實過了,她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千真萬確,無可置疑。”

    “我不信,祖母明明已經命嚴嬤嬤把妹妹接迴府了。”陸千奇眉頭緊皺,“父親,母親,難道祖母會弄錯麽?不可能的。”

    陸廣沉正要訓斥陸千奇,陸姳自謝夫人懷裏掙出來,笑吟吟站在屋中央。

    陸廣沉眼眶一熱,“夫人,姳兒這個樣子,和你年輕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謝夫人喜悅不已,“那當然了,她是咱們的女兒啊。”

    陸千裏道:“妹妹才迴家,我得幫幫她,不能讓二弟欺負她。”

    陸廣沉和謝夫人同時阻止,“不用。依為父(娘)看,是你妹妹欺負你二弟。”

    陸千裏愕然。

    陸姳笑容可掬,“雖然你不屑認我做妹妹,不過我這個人大人有大量,該提醒你的地方,還是要提醒你的。你方才說,‘難道祖母會弄錯麽’,這話非常不對。那個假千金鹿小鵲是嚴嬤嬤帶迴侯府的,嚴嬤嬤隻不過是祖母的一個陪房罷了,她怎麽就能代表祖母了?把自己的親祖母等同於一個沒見識又眼皮子淺的下人,你也太看不起自己的長輩了吧?這是大不孝!”

    陸千奇張口結舌。

    這個……這個來冒認的和上個不一樣,上個分明是個村姑,囉囉嗦嗦的,話都說不全,哪像她這麽伶牙利齒?

    “我沒看不起祖母。”陸千奇挺起胸膛,“我是看不起你!你不配做我妹妹,不配!”

    “怎麽不配了。”陸姳不服氣。

    她把陸千裏也叫過來,指指大哥,“陸千裏。”

    指指二哥,“陸千奇。”

    又指指她自己,“陸千金。”

    “陸千裏,陸千奇,陸千金,多般配的三兄妹啊,你說是不是?”陸姳得意又殷勤的問道。

    陸千奇驚得說不出話來,陸廣沉、謝夫人和陸千裏都笑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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