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穎達,字衝遠,生於有地位、有名聲的富貴之家,但與膏粱世胄不學無術不同,孔穎達並無半點紈絝子弟的習氣,也不希冀憑借父輩的恩蔭步入官場,自幼耳濡目染,對以禮樂為準則的儒家經學,由惑生愛,進而產生濃厚的興趣。


    大業年間,隋煬帝楊廣征天下名儒,會集於洛陽,仿當年漢宣帝石渠議經,漢章帝白虎論禮之事例,下令在洛陽舉行大規模的儒學討論大會,孔穎在響應參與,英才秀發,斬關奪將,舌戰群儒,成為盛會上最炫目的青年大儒,時年僅三十二歲。


    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被孔穎達擊敗的先輩宿儒都心懷羞恥,憤憤不平,暗中派遣刺客欲加害,提到這段往事,平台之上的孔穎達,神態自若,卻透出無奈之意,歎息道:“儒生士子隻顧互相傾軋,勾心鬥角,誰還能靜心鑽研學問,尋究經中真意,傳播先聖之道。”


    眾人齊歎,底下幾個胡須發白的儒士更是連連點頭,一副往事不堪迴首的模樣。


    “孔孟之道,由漢魏至今,自正朔不一,將三百年,師說紛綸,無所取正,家法各異,流派眾多,群經異說,諸師異論,更不下數十百千,紛紛攘攘,至有互為水火之勢。”孔穎達痛心疾首道:“更甚,暨仁壽間,廢天下之學,唯存國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煬帝即位,複開癢序,國子郡縣之學,然而卻空有建學之名,而無弘道之實。”


    “今大唐天下太平,文風武略均立不世之基,上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烏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孔穎達激動說道:“陛下尊崇儒學,提倡教化,始立孔子廟堂於國學,以宜父為先聖,顏子為先師,大征天下儒士以為學官,數幸國學,令祭酒、博士講論,不時賜以柬帛……”


    猶如江水滔滔不絕,天花亂墜,把李世民誇讚成天上地下少有的聖明皇帝,引得一幫儒生高聲附和不已,幾個博士助教唿喊得更是厲害,畢竟也是事實,而且希望能傳到皇帝耳中,使得龍顏大悅,撥錢增修國子監舍。


    大儒就是大儒,洋洋灑灑千言,隻是前序而已,還未正式進入主題,就成功調動了眾人的氣氛,微微而笑,孔穎達繼續說道:“每個人讀書,都有自己的目的,或為進身之階,或為立身之本,掙一份家業,求得高官厚祿,恩蔭子孫,未嚐不可。”


    “然而,人生一世,悠悠不過數十載,如同過眼煙雲,轉眼便是一杯黃土,我輩中人,日夜苦讀,皓首窮經,孜孜不倦,難道就是為此而已?”孔穎達突然伸手,指向人群之中,聲色俱厲道:“儒者,何為?”


    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情況,人群之中,有個儒士站了起來,揚聲說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孔穎達收迴手臂,輕輕閉目,不置可否。


    見到孔穎達不滿意這個答案,又有人站了起來說道:“奉聖人之言,行聖人之則,追尋聖人足跡,弘揚聖人之道。”


    是也,幾個白發蒼蒼的博士捋須含笑,這才是儒者應為之事。


    這個答案,該滿意了吧,在眾人的注視下,孔穎達睜開眼睛,平靜問道:“聖人本意是什麽,世間至理是什麽,什麽才是聖人之道,你是否真的明白?”


    愕然片刻,那個儒生低頭,滿麵羞紅,無言相對。


    “如此,不過是碌碌朽儒罷了。”揮手讓其坐下,孔穎達輕輕歎息,喃喃自語道:“儒者,何為也。”


    眾人安靜,有幾個年輕儒生躍躍欲試,可是想了片刻,又不得要領,歎然放棄,見到幾個博士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討論,當下也與旁邊同窗好友交流起來,聲音嗡然,孔穎達卻充耳不聞,不加理會。


    “孔司業到底是想問什麽。”


    “兄台,你為何而讀書?”


    “或者是為了明理,不然就是為了教化百姓。”


    眾人議論紛紛,眾說紛紜,諸多猜測,卻沒有一個定論,角落之中,錢豐也是迷惑不解,不知所以然,習慣性的問道:“二十一郎,你知道答案嗎?”


    “幾個選擇供你參詳。”韓瑞漫不經心的說道:“什麽究先聖至道,明本性真心,什麽探經學真諦,洗士林塵埃之類的,你隨便答個,肯定能得到孔司業的賞識。”


    啊……


    一聲驚唿,吸引眾人的目光,韓瑞立即止聲,迴頭望去,卻見不知道什麽時候,身後坐了個年輕儒生,長得濃眉粗眼,樸實憨厚,發現自己驚擾了眾人,著實尷尬不已,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歐陽通,司業講經授學之時,大唿小叫的,成何體統。”一個博士皺眉道,若不是看在他父親的麵子上,肯定加以責訓。


    “無妨。”孔穎達微笑,問道:“歐陽通,莫不是心有所悟?”


    “究先聖至道,明本性真心,探經學真諦,洗士林塵埃。”歐陽通恍惚說道,聲音不大,卻遍布全場。


    一陣嘩然,孔穎達微笑,露出讚許之色,點頭說道:“不愧是歐陽學士之子,家學淵源,心懷壯誌,見識高遠。”


    醒悟過來,察覺眾人投射而來或佩服,或嫉妒的目光,歐陽通手足無措,連忙伸手指向韓瑞,大聲說道:“不是我,是他說的。”


    眾目睽睽,韓瑞想躲避也來之不及,百多雙眼睛,整齊刺來,目光如炬,透射洞穿,滋味真是不怎麽好受。


    “不是很麵善,是你們館的學生?”幾個博士輕聲交流,底下儒生也相互打聽,孔穎達微愣,立即欣然伸手示意,和顏悅色道:“請上來答話。”


    “二十一郎,別磨蹭的,快點上去。”


    在錢豐的推托下,韓瑞也知道避不過去,無奈站了起來,走到平台前麵,揖手為禮,見過孔穎達與一幫國子博士、助教。


    身為國子司業,但是孔穎達平時以政事為主,偶爾前來講學,自然不能盡識監中學生,見到韓瑞這種陌生麵孔,也不覺得奇怪,微笑再問道:“儒者,何為?”


    下意識的迴顧四周,韓瑞正準備重複,忽然身體微滯,卻見平台一端,一字排開,坐著幾個相貌儒雅,氣度非凡的老者,其中一人,灰白須髯飄逸,寬袍廣袖飄飄,氣質猶如蒼鬆翠柏一般,老而彌堅,見到韓瑞,目光泛起訝意,卻忽然板臉肅容,漠然置之。


    怒氣未消,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不是虞世南,又是誰人。


    哈,前天才給怒訓斥喝了頓,現在又跑來人家的地盤,若是不小心應對,討得他老人家歡心,肯定吃不了兜著走,韓瑞思量了片刻,舉止從容,神態自若道:“記得前日,一位長者訓示,說我苟活世間,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


    一片嘩然,眾人驚訝,前言不搭後語,什麽意思?


    在驚疑的目光中,韓瑞繼續說道:“那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安眠,想我少讀詩書,雖然至今未曾窺得先聖至理,但是也有末微心得體會,可是近段時間來,卻在紅塵俗世之中,迷失了本性,辜負了長者期望,在此,我要向他老人家請罪。”


    說著,韓瑞側身跪下,端重頓首,朝此方向望去,盡頭處卻是虞世南等人,捋著須髯,虞世南哼聲別頭,這般動作,落到明白人眼中,事情卻是昭然若揭了。


    “虞兄,小兒輩頑劣,訓示幾句即可,何需重語責斥呀。”


    旁邊幾人,卻是姚思廉、陸德明、令狐德棻等大儒,與虞世南年齡相近,同為弘文館學士,又是誌同道合的知交好友,說話自然隨意。


    “沒錯,聞其言,觀其行,這少年郎,也非愚魯之輩,溫言和語相勸就行了,不必下如此激烈的猛藥。”


    “虞兄,過了,後學晚輩,就要多提攜,多誇讚,自然不可讓他心生驕意,卻也不能打擊辱沒,致使沮喪泄氣,一蹶不振。”


    聽得幾個老朋友的言論,虞世南沉默不語,卻覺得有些道理,心中不免有幾分悔意,尋思著要不要借機下台。


    “適才,孔司業訓問,我輩中人,日夜苦讀,皓首窮經,孜孜不倦,究竟是為了什麽?”韓瑞長跽直身,朗聲說道:“君不聞,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誌,六經勤向窗前讀。”


    這首勸學詩,自然引得不少儒生的共鳴,特別是那些家境貧寒的士子,孜孜苦讀,求的不正是出人頭地,富貴返家麽。


    “豎子,輾轉反側,就是悟出此理,真不可教也。”虞世南憤然道。


    幾個大儒也搖頭歎息,不過他們也是不知人間煙火的隱士,又勸道:“小小少年,貪圖安逸享受,也可以理解,未嚐不可,未嚐不可。”


    “或許長者認為小子如同朽木,屢次三番教訓,卻難以點化成材。”韓瑞微笑道:“對此,小子卻也有辯解之言,若是連修身齊家都沒有做到,終日隻為生計而奔波勞碌,何言治國平天下,同理可推,儒者立誌,也須循序漸進,逐步提高,若我衣食不愁,無後顧之憂,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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