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宅子?”韓瑞心情異常,一陣莫明其妙。


    “自然。”虞世南認真說道:“你可知道,這間宅第,以前是何人所有?”


    這般詢問,再聯係虞世南的言行,韓瑞稍微推測,就得出結論,試問道:“難道是晦叔的……”


    “不必諱言,就是我兄長虞世基。”虞世南微笑,目光迷離,顯然是勾起了對往事的迴憶,輕歎道:“其實,除此以外,還有許多宅第莊田的,當年陛下欲將其全部賜還,老夫卻拒絕了,隻選擇了這間……”


    韓瑞也有點兒了然,盡管不清楚虞世基當年的權勢富貴,但是通過眾人留傳下來的隻言片語,可知其奢靡,這幢宅院雖然稱得上寬敞雅致,但是離富麗堂皇還有很大的距離,或許是虞世基沒有發跡前的住處吧。


    “老了,難免喜歡迴首往事。”


    片刻,虞世南迴過神來,微笑說道:“子承父業,算起來,這間宅子,應該是晦兒的,而你們關係菲淺,代為接管,也理所當然。”


    “虞公……”韓瑞大歎起來,搖頭苦笑道:“你莫要害我。”


    “此話怎講?”虞世南笑語吟吟。


    “我真答應了,豈不是成了鳩占鵲巢,傳揚出去,且不說大家會如何口誅筆伐,群起而攻之,晦叔知道了,說不定立即殺上長安,把我……咦,虞公,你不會在打這個主意吧。”韓瑞哭喪著臉,哀歎道:“虞公,小子對你向來恭敬有加,素無仇怨,沒有必要讓我受天下人唾棄之餘,還和管家斷絕關係吧。”


    眼睛帶著笑意,虞世南捋著胡須沉吟,末了點頭說道:“好像也是,如此,你們隨我出去走一趟吧。”


    說著虞世南站了起來,朝廳外走去,韓瑞鬆了口氣,與錢豐緩步隨行。


    來到前院,發現門前已經備妥馬車,虞安在車駕前含笑迴首,似乎等待已久,與錢豐對望了眼,韓瑞覺得,自己好像中套了。


    三人上了車廂,虞安揚鞭輕抖,一個響聲,駿馬舉蹄而行,沿著街道前進,飛快而平穩,沒有多久就出了城門,朝東北方向駛去。


    馬車越行越遠,透過簾布,望著郊野田間金黃燦燦的麥粟,韓瑞輕聲問道:“虞公,我們這裏去哪呀?”


    “怎麽,擔心老夫把你們賣了不成。”虞世南迴了句,慢慢地閉上眼睛,調息養神,不再搭理兩人。


    馬車繼續前行,路途也由寬敞平坦的官道,改行曲折顛簸的羊腸小道,地方愈加偏僻,樹木越盛,清溪泉水潺潺,風景優美,不過偶爾可見山村田舍人家,使得韓瑞心裏多少有些踏實,又過了片刻,隻聽馬聲嘶鳴,蹄聲漸止,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


    掀開簾布,韓瑞率先而下,招唿錢豐,攙扶虞世南下車,迴首打量,眼前是片山林,各種樹木雜然而生,一條蜿蜒曲折的透明溪澗緩緩流下,一條平板小橋架於兩岸,另外一端,卻是間籬笆院宅。


    宅子不大,是由泥木搭構而成,屋頂是茅草瓦片,籬笆院內,還植有兩株楊柳,長長的枝葉迎風飄搖,似乎在歡迎眾人的到來。


    “都進來吧。”虞世南微笑道,隨手推開竹門,邁步而入。


    進了茅屋,韓瑞發現,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榻席桌案,一律不缺,而且屋內不染半點灰塵,顯然是經常有人前來打掃。


    打開窗戶,打量周圍清雅的環境,再根據茅盾的情況,韓瑞有些明了,不過還是問道:“虞公,這裏是?”


    “老夫隱居避世的地方。”虞世南說道:“可惜凡塵俗事太過,每隔段時間,才能前來小住幾日。”


    “虞公乃是朝廷重臣,自然不能貪圖風雅,疏怠國事。”韓瑞說道,小小奉承了句。


    虞世南灑然,微微擺手,笑道:“韓瑞,你覺得,此地怎樣?”


    韓瑞自然由衷讚道:“水清山秀,安靜幽雅,又遠離塵世煩擾,真是好地方啊。”


    “裝糊塗。”虞世南笑罵了句,卷起簾幕,走到內室,小小的空間,卻整齊擺放幾口大箱,翻開蓋子,裏麵堆滿了書籍文冊。


    輕撫著書籍,虞世南愛惜道:“這些,都是老夫的珍藏,卻埋沒於此,一年到頭,才有幾天得以重見天日,真是明珠暗投,令人扼腕長歎。”


    史記、漢書、老子、莊子、孝經、論語、春秋……一本本書頁泛黃,卻完好無損的書籍呈現在韓瑞麵前,征得虞世南同意,順手拿起本論語,翻開幾頁,發現書頁空白縫隙之間,寫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卻是書心得體會。


    隻要把注解看完,就可以清楚了解,虞世南對於這些經籍的思想、感悟,可謂是極其寶貴的經驗,至少,能讓有誌於學的書生士子,少走很多的彎路。


    韓瑞的反應平淡,錢豐卻神情激動,差點就歡唿雀躍起來。


    也難怪他會失態,要知道古人書寫的經藏典籍,由於篇幅所限,往往用字斟酌,也就是所謂的微言大義,後人由於理解不同,又沒有具體的參照標準,自然產生許多的注譯,要是把曆代大儒的心得都歸列出來,猶如浩如煙海,窮畢生之力,恐怕也難以逐一盡,隻能有選擇的觀閱。


    但是,問題又來了,如果說,書隻為研究學問,看誰的經義注解不是看,全憑個人喜好即可,用不著犯難,然而,科舉的出現,卻打破了這個常例,辛辛苦苦研究了半生學問,上了考場,對答如流,本以為肯定可以高中,沒想卻落榜了。


    究其根源,無非是學派不同,主考官不采信你那套,文章再花團錦簇又有何用,學術之爭,沒有任何道理可言,既定事實,幾乎是沒有可能翻盤,也隻得自認倒黴了,所以揣摩上意,摸清考官的喜好,慢慢成為應試士子的必備功課。


    幾年下來,眾人也了解清楚,盡管每年的考官不同,但是卻有規律可循,他們多半是弘文館學士,而且虞世南就是其中之一,哪怕不是知舉考官,但是有了這些參考資料,隻要背默誦熟,根本不用害怕給人摘拿下來。


    別說明經、秀才,就是三甲進士,也有機會考上,想到這裏,錢豐心潮澎湃,悄悄扯住韓瑞的衣袖,暗示道:“二十一郎,書……”


    韓瑞點頭,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虞公不如把這些書籍,給小子代為保管,也就自然不會再讓它們埋沒了。”


    “小子,盡想美事。”虞世南笑道:“怎麽,不繼續裝糊塗了,以為你會說推辭不住呢。”


    “在你老麵前,小子也聰明不起來啊。”說了句,韓瑞斂容拱手,拜謝道:“虞公,長者賜,不敢辭,小子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嗯,此地僻靜,恰好可以專心苦學。”虞世南說道:“早做準備,等候陛下召見。”


    交待完畢,再停留片刻,虞世南也就坐車迴去,望著遠去的馬車,錢豐再也按捺不住激動之情,歡唿大叫,疾步迴屋,撲向幾箱書籍,拚命地往懷裏塞,一臉的陶醉。


    沒眼看下去了,韓瑞走到外麵,繞屋轉了兩圈,發現這裏的環境的確不錯,在這裏小住一段時間,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情。


    忽然,韓瑞發現個嚴重的問題,連忙進屋,揪醒錢豐,肅然說道:“三哥,我們有麻煩了?”


    “哈哈,有了這些書,我們還怕什麽麻煩。”顯然,錢豐還沒有從歡喜中清醒過來,表現得很輕鬆淡定。


    “晚上,我們吃什麽?”韓瑞無奈歎氣,問了個不可避免,而且非常實際的問題。


    一提到吃,錢豐非常敏感,猛然驚醒,這裏可不是農居、客棧,不由急聲道:“對呀,晚膳怎麽辦。”


    “不止晚膳。”韓瑞撫額說道:“剛才我看了下,這裏沒有廚房也就罷了,連淋浴的地方也沒有,夜裏天氣轉涼,那條單薄的衾布根本難以取暖,連睡覺也成問題。”


    “啊呀呀,那怎麽辦。”錢豐唿叫。


    大眼瞪小眼,不用指望這個富二代了,韓瑞站了起來,哼聲道:“留下看屋,我到前麵的村子,看能不能雇車借騾,到新豐通知錢貴他們。”


    “嘿嘿,那就麻煩你了,出去別忘記把門帶上。”錢豐捧著書本,憨態可掬,肉乎乎的臉龐,笑容燦爛,是那麽的刺眼。


    忍住打臉的衝動,韓瑞揮袖而去,望著建在山明水秀景色旁邊的僻靜茅屋,不由輕輕歎氣,怪不得這年頭的隱士越來越稀少了,要麽不是餓死了,就是耐不住跑了。


    順著小道,一路行去,記憶中山村是那麽的近在咫尺,走起來卻是遙在天邊,半天沒見蹤影,抹著額頭熱汗,喘了口氣,韓瑞繼續前行。


    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一匹快馬自右邊那頭飛馳而來,蹄聲漸漸清爽,如電光火石,直接從韓瑞側邊掠過,一陣涼風拂來,真是好生舒爽,突然一聲長嘶,那匹駿馬卻停了下來。


    “怎麽每次見到你,總是在步行,難道走路比騎馬還要愜意不成?”


    嘲弄的聲音響起,韓瑞抬頭望去,卻見駿馬背上,是個俊朗少年,一身深色袞冕袍服,雲龍暗紋裝飾點綴其中,足踏烏黑亮澤的皮靴,左手執弓,箭囊懸掛馬鞍,舉動間神態從容,又充滿了威嚴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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