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瑞愕然,滿麵通紅,幾欲掩袖。


    什麽身負盛名,弄了半天,隻有魏徵知道而已,那還謙虛個什麽勁啊。


    魏徵也十分尷尬,連忙解釋其中的來龍去脈,聽聞韓瑞在揚州的事跡,閻立德與馬周眼睛異彩漣漣,頗有幾分動容。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魏徵吟詠兩句,感歎說道:“煬帝就是因為驕奢yin逸,才落得敗身亡國的下場,其中鑒戒之意,發人深省。”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馬周深以為然,閻立德卻小心翼翼道:“今上乃是明君,興建宮殿,並非為已,而是為盡孝道……”


    “陛下聖明,不同於煬帝昏庸無道,我等自然清楚。”魏徵說道:“然而,現在天下初定,百業待興,百姓貧困,應以休養生息為先,等到以後國庫充裕,再修建宮室盡孝道也不為晚。”


    “甚是。”馬周讚同。


    反正表達了自己意見,閻立德頓時無話可說,微笑附和起來。


    “帝有過失,我等自然應當據理以諫,此乃朝臣本分。”魏徵輕描淡寫道,態度卻十分堅決認真。


    朝政得失,不是自己這種普通百姓可以理會的,所以韓瑞保持緘默,安靜聆聽就是,不想,或許是興致來了,魏徵突然偏頭問道:“你覺得如何?”


    嗯,韓瑞驚訝抬頭,眨眼說道:“朝廷大事,小子不知緣由,不敢妄言。”


    “你旁聽了許久,也應該了然事情經過。”魏徵目光如炬:“是不知,還是不敢?”


    猶豫了下,韓瑞說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興修宮室,必徭役不休,百姓欲靜而不得,自然要加以勸諫。”


    “不錯。”魏徵笑道:“連布衣小子都有這般見識,我等食君之祿,自然要忠君之事,思竭其用,知無不言,怎能懼帝之威,退縮避之。”


    “魏閣老忠心奉國,犯顏直諫,小子一向佩服。”韓瑞真誠說道,易地而處,換成自己遇上生殺予奪的李世民,恐怕連大氣也不敢出,更加不用說觸犯龍顏了,別說什麽平等不平等的,就是因為知道平等的可貴,才清楚尊卑之分的可怕。


    “此話似乎暗藏玄機啊。”魏徵爽朗笑道:“是在譏諷我吧。”


    “怎敢。”韓瑞辯解,也在迷惑魏徵怎麽得出這個結論。


    “官盛則近諛,豈不是把我歸類於士大夫之族。”魏徵笑著,親自給韓瑞奉了杯酒,認真說道:“也有人雲,你這篇文章不倫不類,對仗不通,隻會標新立異,危言聳聽,其實根本沒有絲毫可之處……”


    本有兩分受寵若驚的,但是聽聞這話,韓瑞立即皺起眉來,盡管是投機取巧,但是文章的確是字字珠璣,怎麽到了他們口中,卻一文不值了。


    “別怒。”魏徵冷笑道:“若非戳到他們痛處,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反應,虞學士幾次三番替你辯駁,奈何疑慮之聲不止,特別是聞你未乃弱冠,更是嗤之以鼻……”


    哼,韓瑞也不屑應聲,但卻沒見有多少怒氣,一臉不與之一般見識的模樣。


    “唉,可憐虞學士……”魏徵忽然止聲。


    韓瑞沒有防範,自然上當了,迷惑問道:“虞公如何?”


    “不提也罷。”魏徵擺手,表情惋惜,繼而問道:“你此來長安,是否準備參見明年科舉?”


    “算是吧。”說來話長,心裏微急,韓瑞幹脆含糊答應,同時皺眉問道:“事情與虞公有何幹係?”


    “有人誹議,你與虞學士關係菲薄,指不定是近親之流,他在為你造勢,如此雲雲,可憐虞學士多年德行無瑕,卻無故清譽受損。”魏徵感歎,又擺了擺手,淡然說道:“不過,隻是些閑言碎語,當不得真,至少我等,全然不信的。”


    韓瑞默然,低頭凝神,若有所思。


    “對了,你來應試,應有行卷,可否予某觀之。”魏徵似乎在暗示什麽。


    奸猾若狐,閻立德與馬周對望了眼,心中立即了然,說了這麽多,這才是目的。


    這是魏徵慣用手段,跟向皇帝進諫時差不多,先拋個引子,當你接受了的時候,他才拿出他想說的事情,此時你就不得不跟他往下走,自然一步一步被帶進溝裏,雲裏霧去說了大堆,其實就是魏徵想觀看下韓瑞的文章,是否跟虞世南所說的那樣出眾。


    而所謂行卷,就是應試的士子將自己的作品編輯成集,寫成卷軸,送呈當時在社會上、朝廷上有地位聲望的大儒權貴,請求他們向主司即主持考官員推薦,從而增加自己登科及第成功率的一種手段。


    因為唐代的科舉,考試時並不糊名,主試官員除詳閱試卷外,還要參考舉子平日的作品和才譽決定去取,而那些高官權貴、大儒名士,都可以推薦人才,參與決定科舉的名單名次,自然使得行卷之風大行其道。


    隻是,韓瑞此來長安的目的,並不是參加科舉,自然沒有準備行卷,不過他卻沒有據實以告,笑了笑,輕聲說道:“明日,魏閣老是否要上疏進言,勸諫天子勿修宮室。”


    “然也。”魏徵說道,目光閃掠,不明其意。


    韓瑞正容說道:“若是魏閣老,不嫌小子見識鄙陋,願意代筆為之。”


    魏徵微怔,突然笑了起來:“馬禦史,你覺得如何。”


    眾人知道魏徵為什麽會問馬周,因為當年,馬周就是胸藏濟世之才,卻一直很不得誌,後來因生活貧困無依,投靠了中郎將常何,做了個門客,期間李世民要求朝廷官員,每人寫篇文章,論述時政得失,常何是個武將出身的,自然不會舞文弄墨,情急之下,請馬周代筆。


    借此機會,馬周即興飛毫,直抒己見,李世民看了,立即招來垂詢,一通暢談,覺得此人乃是大才,當然賞識有加,馬周也開始走上平步青雲之路,不過是一兩年間,就由區區卑微布衣,成為朝廷的監察禦史。


    迴顧往事,馬周心中頗有幾分感觸,表麵上卻不動聲色,目光灼灼,打量韓瑞,是不知天高地厚,欲以一步登天,還是胸懷大才,想要一鳴驚人。


    韓瑞毫不躲閃,抬頭直視,坦然相對。


    半響,馬周稍微點頭,說道:“先觀其文,再言其他。”


    也就是說,願意給韓瑞展現的機會,但是決定權力,仍在他們手中,畢竟,無論是魏徵,還是馬周,胸有經天緯地之才,怎麽勸諫,都有自己的主見,豈會輕易聽信韓瑞之言。


    “筆墨紙硯。”魏徵揚聲道,饒有興趣觀望,心中暗歎,虞伯施,倒要看你整天掛在嘴邊的江淮英才,到底有何本事。


    一聲令下,仆役速度極始鋪紙研墨,韓瑞跪於案前,雙手撫膝,腰身挺直,閉目養神,旁邊銅爐燃起了嫋嫋香煙,如雲如霧。


    片刻,仆役取來一支上好毫管,輕輕沾墨,擱在筆架之上,悄無聲息地卻步退下。


    也不須旁人提醒,韓瑞睜開眼睛,捋袖執筆,尋思片刻,筆塵落於紙上,自上而下,筆走龍蛇,蜿蜒順暢,一行濃墨卻飄逸的字體躍然紙上。


    韓瑞寫得認真仔細,魏徵也有幾分好奇,悄悄走了過來,細幾字,眼睛忽滯,再看下去,突覺胸中豪氣雲生,頗有熱血沸騰之感,忍不住開口喝道:“妙絕……”


    才開口,聲音就戛然而止,隻見魏徵掩袖,神情激動,幾欲高唿稱讚,又怕打擾了筆耕不孜的韓瑞,旁邊閻立德與馬周見了,也有些按奈不住,悠悠走來觀望,才看了幾行,臉色就如同魏徵一樣,心情激蕩不已。


    終於,韓瑞緩緩放下手中之筆,卻聽魏徵興奮喝道:“指陳時弊,精辟妙言,觀之令人酣暢痛快。”


    “那依魏閣老之見,此文可否供奉禦覽。”韓瑞微微笑道。


    “自然,這篇疏奏奉上,若是陛下執意不納,魏某立即辭官退隱。”魏徵大笑起來,望著韓瑞,感歎道:“果真如虞學士所言,當得少年英才之讚。”


    眼神有點兒複雜,馬周嚴肅的臉孔多了幾分和煦,緩聲道:“日後有暇,可來尋某舉杯暢敘。”


    望著年少俊逸,才華橫溢的韓瑞,閻立德胸中突然一動,臉上的笑意更濃,和藹說道:“你應該未曾婚配吧。”


    “呃,還未。”韓瑞迴答,有點兒奇怪,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閻立德愈加歡喜,嗬嗬笑道:“如此甚好,某家中有女,年約十五,有幾分標致,雖不敢言賢良淑德,卻是溫柔脾性,而且知書達理,最喜詩賦文章,你若是有意,擇日不如撞日,待會不妨先見個麵……”


    突如其來,是在做媒麽?這也未免太直接了吧,韓瑞額頭冒汗,有些不知所措。


    “咳,咳,閻侍郎,他已經有婚約在身,就不勞你費心了。”一個聲音傳來,卻是消失已久的鄭仁基,寬袖長袍,風度翩翩,微笑拱手,賠罪說道:“小憩了片刻,讓幾位久等,真是失禮,勿怪。”


    自罰了三杯,隨手抽來文章,細畢,鄭仁基神態自若,笑著說道:“小子的確有兩分才氣,錦繡文章偶一為之尚可,但是治國安邦之道,還須你們多加指點。”


    韓瑞迷惑眨眼,鄭仁基的態度,似乎十分古怪,具體怪在哪裏,一時之間,卻說不上來。


    那邊,閻立德卻頗為失望,如今世道,好女婿也不容易找啊,心有感觸,不自覺說道:“有婚約了,也不要緊,隻要沒有成親,還是可以退掉的嘛。”


    閻立德言之無心,鄭仁基卻聽者有意,這分明是揭人傷疤,頓時不悅起來,一氣之下,冷冷說道:“閻侍郎,明告訴你吧,他是我上門女婿,與小女已預定婚期,不日成親,到時請你赴宴,切莫推辭。”


    啊,韓瑞傻眼,什麽時候成了鄭家女婿,自己怎麽不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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