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鄭仁泰的推薦,盡管不是進學時期,錢豐卻能擠身國子監廣文館進修,隻要通過監中博士的考核,就可以直接參加科舉應試,不用再考取什麽生徒名額了。


    盡管心情不佳,但是事關前程,翌日清晨,錢豐先把自己收拾整齊,準備妥當,再三檢查之後,才叫上已經等得有幾分不耐煩的韓瑞,上了馬車,直奔國子監而去。


    進了長安城,來到皇城朱雀門附近的務本坊,一條幽深安靜,古意盎然的街道盡頭,是片古槐樹林,國子監就坐落其中,因自周代起,就有麵三槐,三公位焉之說,即在皇宮大門外種植三棵槐樹,分別代表太師、太傅、太保的官位。


    在周代,國子監的內外就廣植槐樹,世人把國槐視為公卿大夫之樹,隋唐自然沿用周禮之製,在國子監裏廣植槐樹,喻示著監中學生可以考中高官之意,就是所謂登槐鼎之任,取個好兆頭。


    小道槐樹成蔭,安靜而清幽,有種莫名的肅穆氣息,行駛其中,車馬變得極為輕緩,悄無聲息地停在國子監門前,錢豐與韓瑞下來,觀望周圍景色,也一陣肅然起敬,交談的時候,也分外小聲。


    國子監的院門,並沒有想象中的氣派,台階門前,打掃得極為幹淨,一塵不染,兩株粗壯的樹木立在旁邊,秋風徐徐,吹落幾片殘葉,似乎也不忍沾染高潔之地,搖搖曳曳,隨風飄到遠處林中。


    院門之前,沒有守衛,隻是一個年輕儒士靜坐旁邊,手裏拿著一卷書,細看默讀,安然而恬靜,見到兩人過來,甚至連詢問來意的舉動也沒有,微微伸手虛引,讓他們自行進去。


    入得院內,隻見全是高大的蒼蒼古槐,拔地而起,枝繁葉茂,粗幹遮蔽天空,更兼樹身紋理,一絲不亂,周旋樹身,便如一股蒼煙般直衝天際,行走幾步,有尊孔子聖像在前,兩人更加不敢怠慢,連忙畢恭畢敬的行禮參拜。


    繞像而行,依稀可見儒生學士的人影,或徘徊於閣廊之間,或跽跪在樹蔭席上,無一例外,手不釋卷,勤學苦讀,這種氣氛,在官學之中,少有見到,錢豐不由得深深為之歎服,到底是國學,果真是超凡脫俗之極。


    尋了個孜孜不倦的儒生,打聽清楚廣文館具體位置,懷著朝聖的心情,錢豐慢步而去,須臾,卻隱約聽到陣陣喧鬧之聲,不由皺眉,以為是幻覺,卻是不像,輕聲道:“二十一郎,你是否聽到什麽動靜?”


    韓瑞有些遲疑,聆聽片刻,肯定說道:“坊市的鬧聲。”


    “不至於吧。”錢豐表示懷疑。


    “去看下。”韓瑞提議。


    錢豐沒有拒絕,尋聲而去,刹那間,瞠目結舌,朝聖般肅然起敬的心情蕩然無存,卻見一片空曠的坪間,大小店鋪林立,書集字畫,食物糕點,應有盡有,琳琅滿目,而兜售貨物的卻非商人夥計,而是一個個,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書生士子。


    “兄台,留步,且看這方硯台,色澤紫中泛青,色彩深沉,隱隱的透出密密的青花,觸手細膩嬌嫩,石質滋潤異常,可是難得的上等好硯,我觀兄台相貌出眾,非是凡人,欲與之相交,忍痛割愛……”


    “張僧繇、鄭法士……展子虔的遊春圖,揮淚拋售,走過路過,莫要錯過。”


    “酥脆的麻糕,清甜爽口,嚐嚐?”


    一牆之隔,卻是另外的一番景象,錢豐難以授受,倍感打擊,韓瑞卻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原來在大學裏做生意是傳統,好熟悉的場麵,真是令人懷念呀。


    “如此高雅之地,他們……庸俗、汙穢……”錢豐氣急敗壞,手指顫動,語無倫次。


    “兄台,新來的吧。”旁邊恰好有個年輕儒生走過,聞言笑道:“難道不知槐市眾生之語?”


    在周代時的太學旁,有一大片槐樹林,當時的士人和太學生為了互通有無,每逢初一、十五,就在槐樹林裏,各自拿出家鄉的土特產或書籍等互通有無,或進行買賣,促進了經濟與學問的交流,很具有進步意義。


    因都是文人進行交易,故出現和氣禮讓的景象,人們稱為槐市,以後槐市也就泛指國子監,槐市眾生也就是國子監的學生,經得提點,錢豐恍然大悟,羞紅了臉,拉上韓瑞,匆忙而去,省得留下來給人笑話。


    “三哥,別走那麽快。”韓瑞埋怨道:“我還想看看,展子虔的遊春圖,是否真跡。”


    “贗品無疑。”錢豐斷言道:“天下誰人不知,遊春圖在上皇手中,那人也是好膽,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販賣贗品。”


    “嘿,那是臨摹之作,那人是國子監中有名的畫師,經常效仿前人名作出售,不求錢財,隻是讓人鑒賞,識破其中偽劣之處,加以改進,提高畫技。”有人笑道,卻是剛才提醒錢豐的年輕儒生。


    “謝謝兄台指教。”錢豐拱手說道。


    “不必,我看你們麵生,怕是初次前來吧。”年輕儒生倒也熱情,微笑道:“因何事而來,我對國子監不算陌生,或許能幫得上忙。”


    韓瑞仔細打量,年輕儒生年紀不大,十七八歲模樣,麵如冠玉,劍眉星目,充滿了書卷氣息,依稀之間,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錢豐再次拜謝之餘,連忙自我介紹起來,卻聽年輕儒生迴禮,笑道:“在下鄭維德,算是長安人士,卻久聞江南風光秀麗……”


    鄭維德自顧說著,沒有留意兩人的表情怪異,特別是韓瑞,揖身行禮,欲言又止,一時之間,反應頗有些手足無措,半響,才澀聲道:“我是韓瑞。”


    哦,鄭維德臉色平靜,笑容依然如故,拱手道:“韓兄也是揚州人士?”


    不對勁,反應那麽淡然,有古怪,錢豐迷惑,下意識地問道:“鄭兄,難道你就沒有聽說過他嗎?”


    偏頭打量韓瑞,發現他神態熱情和煦,透出親切友好的意味,鄭維德也是一陣疑惑,稍微尋思,頗有幾分了然,或許這人在揚州士子之中小有名氣,卻以為傳到京城來了,想到這裏,鄭維德心裏有些覺得好笑,卻沒有點破,而是裝成恍然大悟的模樣,拱手道:“久仰大名,失敬了。”


    還是不對,不應該是這個反應呀,錢豐迷惑不解,倒是韓瑞,看出些端倪來,親切友好的微笑道:“……維德,你是否很久沒有迴家了?”


    非親非故,叫喚這麽親熱,真是無禮,鄭維德暗暗皺眉,良好的家教,卻讓他保持謙恭的態度,開口解釋道:“國子監生,無故不得外出,許假之日,我恰好有事留在監裏,算起來,也有月餘沒有返家了。”


    “難怪。”錢豐叫道。


    “難怪什麽?”鄭維德迷惑問道,終於察覺出來,兩人的態度很是怪異。


    “沒有什麽。”韓瑞搶先說道:“他是廣文館的新進學生,第一次前來,不認識道路,你能帶我們去麽。”


    “哎呀,真是湊巧,那麽我們以後就是同窗了。”鄭維德笑道。


    不僅是同窗,錢豐暗暗嘀咕,還是我兄弟的小舅子,望了眼韓瑞,見他搖頭示意,也樂得裝聾作啞,沒有戳穿。


    難怪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他就是鄭仁基的二兒子,韓瑞不時瞄向鄭維德,目光帶著絲縷……慈愛?愛屋及烏,可以理解。


    鄭維德在前引路,不時介紹幾句,兩人對於國子監,也有了個模糊的概念,國子監,武德初年稱為國子學,隸於太常寺,貞觀二年改稱監,下統國子學、太學,廣文館、四門館、律學、書學、算學等七個部門,其中以國子學為尊,掌教三品以上官員及國公的子孫,依次而下,算學為末等,負責教育八品以下及庶人之子中的生員。


    等級分明,自然容易惹出事端,但是上麵有幫大儒名士壓著,也不至於鬧出亂子來,再說這裏是求學之地,又不是逞兇鬥狠的場所,加上時常有高官重臣前來講學,有時天子甚至親臨,矛盾再大,也沒人敢在此放肆。


    走了片刻,來到個樹木圍繞,地方平坦寬敞的地方,中間是個用青石磚砌的平台,普通平凡,沒有什麽引人注目之處,可是這時,平台周圍,卻擠滿了儒生士子,粗略計算,少說也有百來兩百人,分散平台附近,正襟危坐,斂聲仰望,仔細聆聽。


    平台之上,是個相貌儒雅的中年男子,年約四五十歲,廣袖寬袍,身量不高,麵色白晰,卻生得一幅好須髯,言語溫和,聲韻高朗,有若成誦,自有一番風度。


    “卻是孔司業講學,怎的沒人通知。”鄭維德驚道,撇下兩人,匆匆奔行過去,找了個空隙位置,悄無聲息坐下,靜心關注。


    “國子司業,孔穎達。”韓瑞與錢豐對望了眼,立即得出結論,國子監中有祭酒一人,司業兩人,但是姓孔的司業隻有聖人後裔,門下給事中,曲阜縣男孔穎達而已,這樣的名儒講學,自然不容錯過。


    兩人馬上走了過去,找位置坐下,隻聽孔穎達娓娓而談:“想我幼時,家中管教極嚴,自小習學諸經,渾渾噩噩,不求甚解,後來熟讀百經,疑惑愈多,遊學諸地之後,眼界才得以漸開,心有所得,隻是士林風氣,終無儒家堂堂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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