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二點,天色未亮,曉色朦朧中,街道行人稀少,毫無白天時候的熙熙攘攘之狀,極為幽靜,須臾,長安城內就響起了陣陣鼓聲,居民百姓似乎已經習以為常,或披衣而起,或酣然入睡,直到三千鼓聲立止,大約百人左右的官員已經在宮殿前等候上朝。


    須臾,鐺的一聲,隻聽罄鍾響起,官員排列成隊,分班而進。


    宮殿自然極為寬敞,呈現出一派金光燦爛、富麗堂皇的景象,鏤空金漆禦座設在三層台階高台上,周圍幾根蟠龍漆金柱,旁邊還有許多身材高大的司衛甲士,站立於殿廷的四角,凜然注目,威武異常,更顯皇家的尊貴。


    一陣珠簾叮咚,宮殿通道,四個侍女在前開路,李世民闊步而來,在禦座上坐定,接受文武百官的揖禮,輕輕托手示意,眾臣整齊有序散開,迴到席案前跪坐,雙手執笏,挺直腰身,表情十分嚴肅,諾大的宮殿中,沒有絲毫聲響。


    一個寺人慣例喊了句有事早奏,無本退朝的廢話,就乖乖退迴角落,省得礙眼。


    從左側站了起來,走到中間,魏徵從容說道:“臣,門下侍中,魏徵有事啟奏。”


    百官表情淡然,除了幾個涵養不足的官員好奇打量了眼外,其餘之人,低眉垂目,眼觀鼻,鼻觀心似的,如同一尊尊坐佛。


    “何事。”李世民略微坐正身體,聲音猶如洪鍾,聲韻清朗,有種磁性,過耳難忘。


    “臣彈中書令溫彥博與尚書左仆射房玄齡,瀆職之罪。”魏徵開口,就把矛頭指向當朝重臣與宰相。


    百官輕輕嘩然,再也坐之不住,紛紛向房玄齡望去,房公可是朝中上下,公認的好人,平時見誰都是和和氣氣的模樣,誰也不得罪,怎麽招惹到魏徵了。


    今日不巧,中書令溫彥博抱病在家休養,所以壓力隻有房玄齡自己麵對了,相對百官的驚訝,他倒是十分鎮定,瞄了眼皇帝,並沒有著急辯駁,依然坐得安穩,而且百官也很快釋然起來,誰不知道魏徵的脾性,就是皇帝都敢登鼻子上臉,還會怕誰。


    “他們如何瀆職了?”李世民問道,語氣輕描淡寫,卻飽含威嚴。


    魏徵無視李世民威勢,傲然說道:“草擬疏詔,不經門下審議,卻直接遞與尚書省,豈非溫彥博之過,而房玄齡明知如此,卻仍然接下,予以實行,更是罪加一等。”


    身體輕輕靠背,手掌扶住隱幾,李世民心裏歎氣,還是給他知道了,這魏徵,難道就不能裝聾作啞一迴,暗暗咬牙切齒,盡管清楚錯不在房玄齡與溫彥博,李世民還是責問起來:“房玄齡,魏徵之奏,是否屬實。”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房玄齡也無奈,走了出來,供認不諱道:“屬實,是臣疏忽大意,在此向陛下請罪。”


    奸滑,李世民暗恨,你就不能否認啊,有朕作你的靠山,怕些什麽。


    半響,李世民說道:“溫中書現抱病在身,暫且擱置,容後再議,至於房玄齡,諸卿可有話說。”


    文武百官,隻要能進到殿裏坐著的,絕對沒有傻蛋,消息靈通的官員,自然清楚怎麽迴事,就是稀裏糊塗,不明緣由,更加不敢貿然答話。


    況且,大家都知道,房玄齡是皇帝的心腹,盡管經常為些許小事,又是訓斥,又是貶謫的,但是眾人清楚,這是帝王心術,朝廷百官,最得皇帝信任的,除了國舅長孫無忌,恐怕就是房玄齡了。


    半天沒有聽到動靜,李世民喜怒不形於色,淡聲說道:“如此,房喬不堪重用,即日罷除尚書左仆射之職,返家聽候差遣。”


    “臣領旨,謝恩。”房玄齡哀歎揖身,卻步而退,轉身之後,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笑容,哈,又能休假幾日。


    失策,老狐狸,又便宜他了,瞥見房玄齡輕快的步履,李世民與一幫重臣,怎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咬牙切齒,暗暗腹誹。


    目光掠迴,李世民道:“魏侍中,還有何事……”


    話才開口,李世民立即後悔莫及,豈不是往槍尖上撞。


    三言兩語,就讓房玄齡罷官,魏徵卻不見得有多麽高興,拱手說道:“陛下,房相公精誠奉國,孜孜求治,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乃是鋪弼良臣,怎能因區區小事,而將其解職罷黜,非明君所為也。”


    朝廷百官頓時無語,李世民心底也冒起了怒氣,壞人讓朕做了,你卻說起了好話,分明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忍,緊捏隱幾,李世民沉聲道:“魏侍中,若無他事,就退下吧,諸卿還有事情要奏呢。”


    “臣還有話要說。”魏徵正容道:“臣請陛下,以亡隋為鑒,煬帝誌在無厭,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營造,小不稱意,則有峻罰嚴刑,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為無限,遂至滅亡,此非書籍所傳,亦陛下目所親見……”


    “魏徵,有事大可明言,不必遮遮掩掩。”李世民皺眉道。


    “隋惟責不獻食,或供奉不精,為此無限,而至於亡,故天命陛下代之,正當兢懼戒約,奈何卻重蹈覆轍,興修宮室……”魏徵幹脆直接點明出來,繼續勸諫李世民要與民休養生息,以恢複和發展社會經濟,吸取隋朝奢靡之風的教訓,反對營造宮室台榭。


    已經習慣魏徵動輒提到亡隋之事,而且也聽得進去,但是李世民卻沒有同意,而是輕聲說道:“魏侍中,朕興修宮室,非為已用,乃是向上皇盡孝。”


    這個時候,馬周從後麵走了出來,拱手道:“陛下,臣每讀前史,見賢者忠孝事,未嚐不廢卷長想……竊惟上皇春秋高,陛下宜朝夕視膳,今所幸宮去京三百裏而遠,非能旦發暮至也,萬一上皇思感,欲即見陛下,何以逮之?”


    馬周的諫言有點巧妙,他先是認為李世民的想法是正確的,對待太上皇李淵,就應該盡孝道,褒讚幾句,再趁機提出自己的看法,勸言比較溫和,不像魏徵那樣直接犀利。


    兩種方式,目的相同,各有優劣,談不上高低,畢竟順耳之言,容易讓人接受,不過逆耳之言,又如同晨鍾暮鼓,更加振聾發聵。


    隨著魏徵與馬周的諫言,文武官員也明白是怎麽迴事,恍然大悟之餘,自然有官員出來附和兩人,不過以文臣居多,那些武將,卻心安理得穩坐席間,事不關已,高高掛起,沒有必要,自然不去觸怒皇帝。


    朝臣紛紛諫言,李世民也沒有生氣,畢竟是他自己欽定了兼聽廣納的政令,不管心裏有什麽想法,表麵上肯定要表現出聞過則喜的神情,不然,以後誰還敢諍言直諫。


    況且,得益於魏徵七八年來的磨礪,區區勸諫的場麵,李世民早就沒有放在眼裏,不過也沒有立即從諫如流,而是低頭側思,權衡利弊,其實心裏麵,李世民肯定認為,修建宮殿,不會對帝國造成什麽影響。


    至於魏徵,更是習慣性的危言聳聽,不必在意,但是朝臣都表示反對,李世民也不好堅持已見,這樣會有損明君的形象,不利於統禦群臣、安邦治國,隻是宮室已經準備開始動工,就這樣放棄,又有些不舍。


    瞧出李世民的猶豫,魏徵考慮了下,從袖中取出本奏折,揚聲道:“臣有篇章諫文,以供陛下禦覽。”


    什麽意思,該說的你都沒落下,還遞什麽奏章,眾臣迷惑,李世民也有些好奇,示意寺人取來,隨手翻閱,一行字映入眼簾,便立即為之吸引。


    一口氣默念誦讀,沉思良久,突然輕輕長歎,李世民收斂心神,目光如炬,透出灼熱之色,望向魏徵,展顏笑道:“魏卿,諫章是何人所寫,真是見解精辟,發人深省。”


    魏徵避而不答,反問道:“陛下以為如何?”


    “大善,朕當納之。”李世民歎息道:“若是不然,朕豈不是成了日益驕固的獨夫。”


    “陛下納諫如流,乃是聖明之君,豈是秦皇之流。”魏徵笑道,也是真心實意的稱讚,畢竟天子沒有虛心開明的態度,聽不進人言,他怎麽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觸犯龍顏。


    皇帝聽取諫言,更改旨意,那是常有的事情,以前群臣還會交口稱譽幾句,現在已經是見怪不怪了,更加好奇的是,李世民手中的奏折,也不知道寫了什麽,效果顯著非常啊。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


    察覺群臣的異樣,李世民又展開奏折,輕讀幾句,立覺非凡氣勢撲麵而來,情不自禁讚歎說道:“文章精煉,妙不可言,言簡意賅,暗寓諷諫之意,讓人歎服。”


    皇帝在前拍案叫絕,底下百官,特別是那些文臣,心裏頓時一陣癢癢,若不是顧忌朝堂禮儀,肯定引頸張望,反應靈敏的,輕輕詢問魏徵。


    “玄成,你在奏折上寫了什麽,使得天子如此暢快。”


    魏徵微笑說道:“一篇文章。”


    廢話,眾人皺眉,知道以魏徵謹慎的性格,肯定問不出什麽來,悄悄使了幾個眼色,尋思著,奏折遲早歸列檔案,找個時機,拿來觀摩也不遲,他們才打定主意,卻聽李世民朗聲笑道:“哈哈,魏卿,別不承認,以你的才思,可寫不出這樣的錦繡文章來。”


    “臣學的是治國安邦之道,詩賦文章,確實非臣之所長。”魏徵坦然承認,笑道:“文章作者,的確另有其人。”


    “那是何人為之?”李世民好奇問道,他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各種人才為已用,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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