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爾是個急色又狂妄的人。

    至少在海德薇過去幾年的認知裏,他一直如此。

    當初她因為那部被脅迫拍攝的電影成為奧地利的焦點人物,而那位軍火商用盡渾身解數去追求討好,成婚前還試圖買走所有的露點照片。

    然而這個做法導致了相關複刻品越來越多,在黑市上流通如趁手的熱貨。

    可現在再迴憶當初的那些行徑,無論是求婚的大張旗鼓,還是那些鬧騰而好笑的荒誕行徑,都有點像刻意而為之。

    他在……降低納粹對他的警惕性?

    自從書房談話結束之後,海德薇連著三個星期都沒有再見到她的丈夫。

    從前那男人會急不可耐地邀請她一同尋歡作樂,又或者和其他女人有些曖昧往來,但現在不是去開會就是在書房裏辦公,連晚餐時間也很少出現,深夜歸來也選擇睡在側臥裏。

    某些偽裝被撕破之後,反而連私下的做戲都免了。

    不得不說,過去那些殷勤又熱忱的招數,至少還是能滿足海德薇的少女幻想的。

    她嫁給他的時候還很年輕,如果不是這個男人效忠於納粹以及沾花惹草,她也許會考慮和他過一輩子。

    這寂靜的三周裏,她的生活被不斷改變,如同堵塞又閉塞的地道被一點點掘開清理,變成了開放又光明的露天花園。

    雖然曼德爾不曾出現,但他為她指派了一位女衛官蕾娜托小姐。

    那位女士嚴肅內斂,不苟言笑的把海德薇帶到了維也納大學,並且幫忙料理和校長等負責人的關係。

    一眾元老級人物早已被打點過消息,對她頗為歡迎。

    這座大學早已有六百多年的曆史,如今接受教徒與非教徒,也一度教育出許多優秀的女學生。

    海德薇原本在來前還有些推托,可在看到那文藝複興式的古典大樓,以及院中沐浴在光輝下的卡斯泰利亞女神像時,還是會下意識地流露出向往而憧憬的神情。

    於是她再次順利入學了。

    “醫學係?”洛倫佐在聽見這個選擇時,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神變了一下:“她自己選擇的?”

    “校長說,醫學係是維也納大學最優秀的院係之一,過去二十年裏誕生了三個諾貝爾獎得主,”蕾娜托低聲道:“夫人去參觀了一圈之後,表現的很開心。”

    “好,你先下去。”

    男人在窗邊坐了許久,還是輕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個海德薇,與他前一世所遇到的那一個海蒂,是一個人,又不是同一個人。

    人的靈魂是由記憶所組成的。

    那個美第奇的繼任者顯然經曆過太多事情,她堅毅、勇敢、有韌性,而且帶著鋒芒。

    而這個已經是他妻子的海德薇,稚嫩、年輕、熱忱,而且很明朗。

    她們擁有同樣的出身和姓名,卻有著不同的性格,對自己也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前者不管是在哪個時期來書房見自己,都是謹慎而迴避的態度,笑容也很少。

    她會在達芬奇的麵前大笑出聲,會與他在綴滿薔薇的秋千架上嬉戲笑鬧,可一旦站在自己麵前,就隻是內斂又沉靜的下屬。

    這些日子裏,洛倫佐有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這個海德薇。

    她總是很有朝氣,而且對待家仆都很好,有時候還會詢問有關自己的消息。

    他有那麽幾次,差一點就直接走出去,然後與她坐下來共進晚餐。

    納粹已經開始暗中布局了。

    奧匈帝國已然解體,變得更分散而易於擊破。

    如果要對抗德國,要麽重新建立聯結,要麽尋找更強大的壓製者,讓他們共同分散德國的注意力。

    洛倫佐前一世裏一度平衡了整個意大利地區的數十個領地關係,如今再來做這些工作也如同老調重彈。

    他用這三周的時間裏,不僅補完了所有的曆史事件,而且把上下平行的人脈關係都清點了個幹淨。

    暗流湧動錯綜複雜的格局,對他而言清晰的如同國際象棋一般。

    他知道再走幾步就可以將軍。

    很多事情的安排都是無聲無息的。

    作為領導者,他不用親自和某些官員周旋獻媚,也不用特意去迎合與迷惑某些來自德國的監視者。

    坐在暗處下棋便好。

    上一世裏,與他周旋的人不可一世的教皇,是高高在上的蜘蛛國王,是站在歐洲政治巔峰的一眾卓越人物。

    如今再次入局,其實難度也不算大。

    “大人……前兩天,有個學生和夫人表白了。”蕾娜托在傳達消息的時候,有幾分惶恐:“我當時替她取雜誌去了,沒來得及擋開那個人。”

    某位先生似乎周身的氣壓都低了幾分。

    他早該想到這一點的。

    那藍眼睛少女笑起來的樣子,哪怕是見過許多次的他都會心跳漏一拍。

    “她怎麽說?”

    “她笑著給那個男孩看自己的結婚戒指,”蕾娜托都不敢看這位大人的眼神:“她禮貌拒絕了。”

    洛倫佐沉默良久,又下達了一個命令。

    海德薇第二天洗漱完畢去吃早餐的時候,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

    “……曼德爾?”她訝異道:“你不是淩晨三點才休息嗎?”

    男人等她落座之後,才開始慢條斯理地切熏香腸。

    “你似乎很關心我。”

    “不是——”海德薇臉有些紅,又試圖關心他兩句:“你最近還好嗎?”

    “今天要出去拜會德國來的奧古斯特將軍,”他不緊不慢道:“順路送你去大學。”

    “好……好的。”

    這一路上,他們都沒什麽話。

    如果是從前,那男人會滔滔不絕的吹噓他和那些名流去打獵釣魚的故事,偶爾也會說兩個老掉牙的蠢笑話。

    可在間諜的這個身份揭開之後,他也不再對她偽裝太多,緘默又平靜,如同難以窺破的頑石。

    海德薇在盯著窗外的風景半分鍾之後,開始講自己在醫學院裏經曆的新奇故事。

    醫學院的女生並不多,但同學和教授們都很樂意幫她補課。

    一切都比金絲雀般的貴婦生活要來的有趣。

    雖然她的丈夫很忙,可自這一天起,他開始固定接送她迴家。

    每天一來一迴,一共有十五分鍾的相處時間。

    她開始講古怪又駭人的解剖課,講醫用化學課上的瓶瓶罐罐,以及那些籠子裏的小白兔們。

    雖然這些故事也可以說給女仆們聽,可海德薇很喜歡現在的生活狀態。

    那個男人不再親吻和觸碰她,但也如同沉默又溫柔的情人一般。

    至少她自己是這麽感受到的。

    有時候講了一半,海德薇會悄悄去看那男人的神情。

    他在聽,而且很專心。

    哪怕每次一迴家,他就有堆成小山的文件和電報需要處理,可在與她共處的早晚餐時間裏,他都會耐心地聽她講那些細碎事情,以及偶爾給出簡短的迴應。

    她更喜歡這樣真

    實的曼德爾。

    沒有浮誇的表演痕跡,沒有聒噪不休的吹噓,而且很有品味。

    他漸漸開始給她推薦自己喜歡的酒,或者在她下車時說一句日安。

    這樣的接觸其實比從前幾年的婚姻要平淡許多,但也更真實。

    海德薇一麵在大學裏重新學習自己感興趣的學科,一麵也在擔憂著與納粹有關的事情。

    她原本不用做這些的。

    在人生的最開始,她是猶太銀行家的女兒。

    上流出身,無憂無慮,而且擁有驚人的美貌。

    可一切都結束於幾年前父親的去世。

    她舊有的靠山破碎消逝,納粹又傳來了針對猶太的種種言論,一切都在往更黑暗的方向走。

    有那麽幾次,她甚至以為曼德爾的疏遠也與她的血統有關係。

    海德薇在猶豫很久之後,還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去敲了他書房的門。

    男人正在接電話,用眼神示意她坐下來等一會兒。

    等這個冗長的通話結束,他開口詢問道:“什麽事?”

    年輕的妻子有些猶豫,還是詢問了這個有些逾越的問題。

    她知道他先前那次讓她遠離政治的告誡,可還是會有隱約的擔憂。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和她說了。

    從建立奧地利與英法兩國的鏈接,到布局整個反德意同盟的計劃,再到現在事情的進程。

    他把隱秘的構局和最近的風聲全都告訴她了。

    這些話語裏的每一個字,都是會影響到上千萬人性命的絕密信息。

    海德薇在聽到最後的時候,已經有些想下意識地逃離這些消息了。

    一切比她想的複雜百倍。

    她隻有二十歲,還來不及消化和理解太多。

    可至少,這種奇異的信任與交托,在給她注入越來越多的安全感。

    在父親去世以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觸碰到這種感覺了。

    “我們可能爆發戰爭嗎?”

    “可能。”男人沒有隱瞞。

    “維也納是安全的嗎?”

    “是。”男人注視著她:“有我在,就不會有事。”

    海德薇怔了許久,輕聲道:“好,我相信你。”

    “對了,阿萊維斯·曼德爾這個名字

    ,我總覺得像個假名。”

    “他本來就是假的。”

    “那——那我應該稱唿你什麽?”

    男人深唿吸了一刻,聲音不自覺地透露出幾分溫柔。

    “洛倫佐。”

    “叫我洛倫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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