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2】


    3、


    空氣微微凝固。


    女人握著水球從窗邊轉了迴來:“在沒有解開畫謎之前,我不能輕舉妄動!”


    “嗬……”芙嵐不屑一笑,“到底是誰說的鬼話,‘得古畫者,承襲天下’!”


    “百年以前,南唐王朝六子奪嫡,四皇子陳汩即位稱帝,憑的便是玉屏卷中蘊藏的勢力,雖不知那股勢力到底是人是物,可彼時帝位之爭的手段的確令人發指,聽聞陳氏一族,除卻陳汩全被那股勢力誅殺,連他的兒子都未能幸免,陳汩於殺戮中登上帝位,但那樣的混亂下,卻沒有人敢趁此弑殺帝王奪權,因為那股勢力一直守護著皇者,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陳汩晚年居然讓祭司以血封畫,將那股勢力從此藏於畫中。”


    芙嵐第一次聽到她說起這件事,不禁驚訝:“居然連兒子都殺了?他兒子難道還會搶他的皇位不成?”


    女人淡淡:“爭奪帝位,何顧血緣。”


    “那畫卷裏藏的東西如此可怕,為何好要解開?”他倒吸一口冷氣。


    女人一笑:“可怕?能助你奪得天下的東西,哪一樣不可怕?”


    頓了頓,她冷冷道:“迴到江淮,做你該做的事!畫謎解開之日,便是我們奪權之日……”


    “我們?”芙嵐毫不客氣的打斷女人的話。


    她並沒有生氣,反而淡淡道:“嵐兒,你是將來要繼承我一切的人,我現在得到的,就是將來你所得的,你應該要竭盡全力幫助我。”


    “繼承你一切的人應該是絮。”想起那個美麗的女人,芙嵐不禁震怒,“她才應該是矢蘭島主的繼承者,而不是我!”


    爭吵聲湮沒在一片喧囂之中。


    女人冷冷的注視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良久,她才撫著小球漫不經心的說:“因為,絮不是我們芙氏的人,我唯一能將所有交付的人,隻有你!你是我的親弟弟,我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隻有你才可以繼承我所擁有的權利和力量。而這,也是母親畢生的期望。”


    女人浮出窗外。聲音漸漸遠去。芙嵐追上去想再說什麽,然而跑到窗邊,卻已不見她。仿佛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幻影。


    可他知道,她來了,她確實來了,那個變得可怕的女人,終於踏上這片她垂涎已久的土地。


    對麵的風遠閣門庭若市。


    他呆呆立在窗口,看著方才的那一隊車馬將身著華裝的綠庭接走。藏青的馬車極為寬敞,幾乎占據了一半的街道。


    幾名女婢扶著綠庭穩穩的踩著階梯走上馬車。趙已枝站在門口似乎在同那為首的說什麽,滿目盈著笑意。


    芙嵐坐迴椅子上,小菜已經涼透,酒盞倒還有些餘溫。


    他仰脖將酒一口飲下。


    一片火辣落在胃裏。


    他從懷裏掏出那隻笛子,放在手上端詳了一會兒,才旋開吊著玉墜的一邊。頃刻,一支完整的笛子變成兩截。他將藏在笛子中的東西取了出來,毫不在意的放在酒肆的桌子上,慢慢鋪開。


    ——是一幅薄如蟬翼的畫作。


    ——淡淡的餘暉映照著整幅山河圖,壯麗之景宛若就在眼前。


    芙嵐卻隻淡淡的撇了一眼,便又將它收了起來。——不過一幅畫而已。他輕輕的嗤笑。


    藏青的馬車遠離了喧囂,進入到景城王府之中。蘇婺騎著馬走在隊伍最前方,月色映在他清雋的臉龐上,刻畫出淺淺的輪廓。


    “王爺怎麽會突然要我盛裝前來?”綠庭低聲問同在車裏的婢女。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身青衣畢恭畢敬的跪在她麵前:“王府今日有貴客,估摸著王爺是要請姑娘前來唱曲。”


    唱曲?


    綠庭微微蹙眉。


    這麽多年來,他還從未在麵見客人時讓自己出現。


    更別說這樣大陣仗的將自己從風遠閣接來了。


    還唱曲?


    難不成,連他也把自己當風塵女子?


    旁邊稍大的丫鬟在景城王府待了數年,對於她和景青玉的事知曉得更多,一看她的臉色不對,忙在一旁接了幾句:“王爺這幾日入都麵聖,公務纏身一直無暇顧及姑娘,今夜趁著辦事迴到王府歇息半會兒,找著借口見姑娘呢。”


    綠庭聽得出話裏的安慰,對丫鬟笑了笑,沒再做聲。然而心裏卻一直平靜不下來。


    此刻的她全然沒有往常要見他的愉悅。卻感覺到威脅在向自己步步緊逼。


    絲樂聲從湖中央傳了過來。


    有人早已在那裏搭了戲台。綠庭掀起簾子,眺望著粼粼的湖麵。


    景城王府在大淮元年曾經大修一迴,那一段時日裏,幾乎臨海郡最好的工匠都來到這裏,為這座王府修建了一個形狀如月的人工湖,工匠們還在湖的最中央建起一座廣場,四周圍著石欄,供平時歌舞宴用。


    獨特之處,便是隻能乘舟去到廣場,倒多了份閑情逸致。


    綠庭從馬車下來時,蘇婺已經在船側侯著。


    她以前也不少來到景城王府,不過翻修以後,這座廣場卻還是第一次踏進。


    湖麵上的船隻來去穿梭,運送酒水食物。


    她立在岸上,隔著湖水望過去,隱隱約約可以見到王座下方席位那名身段柔軟的女人。


    “她是誰?”綠庭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冰涼。蘇婺揮手屏退下人:“是璿公主殿下!”


    “是她啊……”那個未曾謀麵卻從他那裏耳聞的皇女。聽聞皇女屬意景城王,奈何隻是一廂情願。且不說景青玉持什麽態度,皇帝和景貴妃那裏便先不允了。


    “她怎麽來了?”知道是她,綠庭倒顯得平靜。


    “午後不知為何殿下從宮中跑來了別苑,非要粘著王爺,王爺本要迴景州處理事情,誰知殿下就追了過來……”說起那位公主,蘇婺也顯得很無奈。


    她一向偏執,隻要她想做的事,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


    ——可惜那件婚事,似乎她也沒有辦法扭轉。


    “他就任憑公主擅自離京?萬一皇上追究下來,豈不是麻煩?”綠庭問他。


    蘇婺卻一笑:“若不能順著公主,隻怕麻煩更多,公主非要追來,不如就好好招待她,免得到時候皇上追究下來,也沒個人替王爺說話。”


    “這麽多年,若沒有你陪著青玉,他也熬不過來。”綠庭忽然感歎。


    蘇婺一怔。


    綠庭莞爾:“走吧,他該等久了。”


    繁複的盛裝讓她行動有所遲緩,見到陳璿的時候,她優雅的行李,氣質毫不遜於皇女。這個在傳聞裏刁蠻任性的公主殿下,倒是全身都散發著一股王者之氣。


    綠庭正打量著陳璿,陡然有一隻手捉住了她。


    “王妃來得好遲,公主殿下光臨王府,你卻偷偷跑到哪兒去玩了?”


    綠庭聞言驚訝的抬起頭,景青玉處之泰然,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王妃!?”座上的女子突然跳了起來,“景城王一直未大婚,何來的王妃!?”


    景青玉不等綠庭迴過神來,自顧的牽著她朝陳璿走去:“青玉一直心儀綠庭姑娘,卻一直未能表明心意,今日殿下到此,不如就請殿下為我們主婚……”他轉過頭望著一臉震驚的綠庭,露出一絲歉意,“隻是委屈你了,我什麽都沒有準備,這婚事倒有些寒酸……”


    “景青玉!”聽著他對別的女人柔聲細語,陳璿醋意橫生,“我哪裏比不過她!我是皇族之女,你為什麽不選我做王妃!?”


    未料到陳璿身為公主,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景城王表明愛意,蘇婺和綠庭的臉色都沉了沉。


    然而景青玉卻慢條斯理道:“皇上已經為公主尋得好夫婿,公主替青玉主婚以後,理應迴到江淮好好準備自己的婚事。”


    “你!”陳璿怒目相對,纖纖細指從景青玉麵前劃過,落到綠庭麵前,“你們?”


    她失笑:“聽聞綠庭姑娘是風遠閣的人,就憑她一介風月女子!怎麽能當景城王府的王妃!?”


    話末,景青玉倏地將那張儒雅的笑臉撕了下來。


    “隻要本王喜歡,任何人都可以是本王的王妃,但若本王不喜歡,即便是公主,本王也不會要!”他冷冷的盯著陳璿,沒有了平時的恭敬。


    陳璿一時呆住,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冷若冰霜的陳浚。眼前這個自己愛慕多年的男人,就這樣不留餘地的將自己打入深淵。


    綠庭站在一旁,手心微微冒著冷汗。她替他擔心,若就這樣惹惱了她,景城王府又該陷入怎樣的境地。然而景青玉的手覆了上來,握緊了她的,那雙曆經坎坷的手掌溫暖如朝陽,將一切顧慮都一掃而盡。


    陳璿半晌才狠狠道,“娶風月女子為王妃,傳出去成笑柄,於你景城王有何利?”


    她看著景青玉,有一刻的失神,她記得,六年前在燕州王宮見到他時,他站在雪下盈盈而立,一身雪白幾乎要融進雪裏,他風度翩翩,在一瞬間烙進她的心底。


    陳璿迴身拿過宴席上的酒盞,一飲而盡。


    酒一落肚,居然有些醉意,陳璿往前走了幾步,乘船離去。


    綠庭沒想到她居然這麽快就結束了爭吵。


    4、


    手心的溫度在陳璿走後忽然離去。


    她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指尖,那裏還留著他手心的酒香。


    景青玉遞了個眼神,蘇婺會意,屏退了下人追上陳璿。


    綠庭苦笑:“你就這麽氣走公主,皇室怪罪怎麽辦?”


    景青玉轉過身迴到席位上徑自坐下:“這樣的日子太累了……”


    公主婚事已定,若不撇清自己與她的關係,隻怕後事愈加複雜。可百般算計,真是讓人疲憊。


    他將酒盞舉到眼前,悠悠:“寄人籬下的日子,太累了!”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忽然明白他所說,綠庭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你是叛國者,你永遠都是叛國者,你擺脫不掉!”


    每每想到國亡家破,她心裏就如同有千萬根毒針在反複紮著。


    倒是景青玉,仿佛沒事人一樣,語氣淡然:“我的選擇沒有錯,馥兒,那樣的亂世裏,靖國活不下去了,它活不下去了。”


    “可是為什麽會是你出賣了父王,”綠庭忽然間低低哭泣,“為什麽是你,你曾經是我父王最信任的人,你差點兒就成了我的夫君,可是你選擇了背叛,選擇離我而去……”


    “不,馥兒,我沒有想過要離開你。”景青玉霍地站起來,“是因為……”


    “陳顯趕盡殺絕,他們追了我一路,我差一點點就落在他們手裏。”綠庭打斷他的話,“可是你沒有出現啊,你站在城門指揮著敵軍殺入,那時候你的眼裏隻有你景氏一門的榮耀……”


    景青玉無言。


    綠庭嗬嗬一笑:“可是我沒辦法恨你,我恨我自己,怎麽會愛上你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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