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幕裏,一騎快馬正奔走在雨後泥濘的大道上。馬上的騎士一襲紅衣,身材瘦削,麵容籠罩在完全看不清楚的黑影裏,腦後長發迎風披散,遠遠望去好像夜行的女鬼一般。

    騎士打馬拐上一條小路,沿著崎嶇不平的地麵顛簸前進一會,勒馬在一處險惡山腳下停住。抬頭望去,隻見前麵山頂上一片隱隱爍爍的火把亮光,偶爾還能聽見傳來幾聲大漢粗豪的喝罵聲。騎士默然跳下馬來,將韁繩小心地係在一顆大樹上,隨即從馬後袋子裏掏出一個麵具。其上塗著黑。白。紅三種顏色的鳥形嘴臉,在這月光映照下的黑夜中顯得分外可怖。

    伏牛山上,聚義堂裏杯盤狼藉,一眾山寨頭目正鬧哄哄作樂,大喊大叫之聲此起彼伏。令人側目驚奇的是:這夥粗豪大漢中間簇擁著的,竟是一名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瞧她身上穿的甚是單薄,一雙白嫩的手膀子上吊著幾圈銀環,兩條玉羅也似腿兒散漫擱在身前長桌上,一張鵝蛋臉滿是無邪的笑意,似是渾不把四周圍著自己的綠林強豪們當一會事兒。圍著她的山寨強人則舉止更是古怪,雖看神色各個興奮異常,手舞足蹈,卻絲毫不敢靠近碰觸那少女誘人的身體。大堂裏一派詭異的和睦氣氛。

    正喧鬧時,從外麵忽然跑進一個灰衣灰褲的苗女,大聲衝正與群豪們有說有笑的少女喊:“不好咯,少仙主!那吃落儂藥個漢人背過氣去唻!儂快去看看!”那少女聽了大驚說:“怎麽會?上次用了”五蠹草“加”焚心湯“都沒事,這次怎麽一下就完了?快把”續命丹“給他服下,我馬上過來!”女子領命而去。少女扭頭衝身旁緊挨著的大漢一笑:“寨主爺爺對不住,小蛾有事情得先去一下,失陪了哦。”那一嘴濃黑胡子的中年大漢嗬嗬樂道:“三仙子請便。這裏的事,有我過山虎理會得!”那少女小蛾把右手在大漢肩上一搭,笑說:“謝啦,樂爺爺你真可靠!”話音未落,突然身形一提,站直身子一腳丫子踏在長桌上。“各位叔叔爺爺,小蛾去了,大家先管自己慢慢玩吧!不過千萬記得:別作欺負我們姐妹的事哦。”說完一個旋身,兩條彩帶上飄勾住屋頂橫梁,將身兒一蕩,整個人悄然落在聚義堂門口,隨即拔腿飛奔離去。

    那大漢過山虎眼望著少女嬌俏身影消失在門外,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而代之以刻骨般仇恨的猙獰。留在廳堂裏的其餘各山寨頭目們也隨之安靜下來,大家默默望著對方臉上的冷漠神情。終於,有一個年青的山賊頭目忍不住了。“大家倒是說話啊!啊?”他吼道,“那小妖女害得咱們這麽慘。給咱們下毒還不算,還要陪他說笑解悶,還不許露出難看的表情……他奶奶的,把大爺們當猴耍!這山寨頭目做得還不如隻雞!”

    “休說這風涼話。周老弟,你以為我們就不想造她的反?”另一矮小結實的漢子冷冷打斷說,“她來第一天,咱們大夥兒就全部中招。那滋味,難道周老弟你全都忘了?若非得蒙仙子——”

    “還說什麽仙子!?”那周老弟憤然怒喝一聲,“那分明就是個妖女!下的不知什麽無恥下流毒藥,害咱全寨上下百來條漢子全部不近女色。不吃酒肉,被迫做起和尚來了。這強盜當得好生無趣!”

    “夠了!”那大寨主過山虎猛地一聲斷喝,止住了二人吵鬧。“那小賤人每日在咱們的飲食中下藥,這裏誰不知道?但為了能解身上的惡毒,咱們現在隻能選擇順從,隻能每日喝她賜下來的鬼藥,隻能服從她仙巫教的命令!”他咬牙恨恨說,“哼,隻要熬過眼前這段日子,終有那麽一天……終有那麽一天,我要將這渾身刺的小賤人碎屍萬段!”說著手上發力一拍,竟將長桌的一角整個兒震塌下來。瞧得屋裏眾頭目暗暗心驚。

    大約一個多月以前,這自稱仙巫教三仙子葉小蛾的少女突然出現在他伏牛山白馬寨大門口,以一手漫天撒毒煙的古怪功夫將寨中上下全部製住,接著便大大方方帶兩名使女住進了這裏。全寨一百多人自從吸了她的毒煙以後,便變得神情古怪。言語混沌,常會作出連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反常舉動。雖然那葉小蛾每天都會派使女賜下解毒的湯劑,讓自己保得一晚安寧,但堂堂綠林強豪竟如此受女人挾製,實在令人老大不爽。寨中眾人早有反抗之意,無奈無從知曉那解毒的方法,隻好每日虛與委蛇,挨一日是一日這麽過去。

    半晌過後,那大寨主冷靜一下又說:“不過現在,咱們還是隻能忍。”其餘眾人聽了頓時大失所望,卻也隻能搖頭歎氣。既然老大都說忍了,那還能有什麽法子?隻是可憐了自己堂堂山賊,居然過得比和尚還清苦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

    再說那葉小蛾出了聚義堂後,一路借著火光往山腰處一個石洞口跑去。她一頭鑽進黑乎乎的洞窟陰影裏,借著兩邊微弱的燈光蜿蜒來到一扇鐵門前。一個打著火把的灰衣苗女迎上來道:“稟少仙主,那個漢人服藥氣勢迴轉來咯,細妹正替他熬落湯唻。”少女仰脖捏一捏喉嚨,清清嗓子道:“玄妹,怎麽剛剛還說他背過氣去,這會卻一下又活了?該不是你同細妹串通了來捉弄我吧?”那玄妹顫聲說:“奴婢不敢。”小蛾見她可憐的樣子,嘻嘻笑道:“我諒你們也不敢。我娘親這麽厲害,要讓她知道你們捉弄我,看不整死你們。好啦!打開門讓我進去,這裏沒你們的事了。”說完揮手示意對方退下。

    使女掏出鑰匙將那扇鐵門打開,隨即消失在門外過道的陰影裏。葉小蛾邁步跨過門檻,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手腳張開被銬在牆上的白衣身影。“怎麽,你感覺好一些了麽?”她麵帶笑意問。對方默然不答。

    小蛾赤著雙腳,一步一緩踩著地上鋪草走到那人身邊。“你倒是說話呀,藥人?”她刮刮對方的臉頰道,“嗯,果然皮膚白嫩細膩多了。想不到娘親的”保春潤露丸“對男人一樣那麽有效。嗬——”少女張嘴衝那人臉上吹了口氣,引得對方突然一陣咳嗽。“不要再跟我裝死人了啦,人家隔老遠就聽見你的心在”撲通撲通“跳了哦。喂,說話呀,你們飛鷹門的男人都這麽死皮賴臉的麽?”她勾著下巴支起對方頭來問。火光下,一張眉清目秀,麵白無須的鵝蛋臉若隱若現——是失蹤多日的高人傑!

    “怎麽,難道你還在不服氣啊?”看對方望著自己的眼神裏滿是鄙夷之色,小蛾得意洋洋樂道。“哎呀,我隻不過是使了一點娘親傳我的毒藥工夫而已,連跟手指頭都沒傷著你的。如何這般小氣!之前看你待我那麽好,我還挺感激你的,這才決定收你做我的伴兒。你看你的那些同伴下場多慘……”

    高人傑冷冷打斷她問:“你把其他的人怎麽樣了?”葉小蛾笑道:“我們仙巫教的人都不愛殺生,還能把他們砍頭斷胳膊的麽?放心啦,那幾個都好好兒活著悶在箱子裏。我師姐正安排送他們去娘親那兒,死不了的。”高人傑默然垂首,一會歎著氣說:“在下自問這番是栽了,卻實在不解為何你會扮成乞丐模樣出現在那高盛客棧?我們上岸後的行動路線是事先沒任何人知道的,你怎麽可能未卜先知在那裏等著我們?”

    葉小蛾樂嗬嗬勾起他的下巴道:“你想不到我們仙巫教的姐妹都這麽厲害吧?”高人傑閉上眼睛不去睬她。小蛾笑著說:“你真不老實,見了本仙子還要裝出一副聖人模樣。是不是因為我太漂亮了,所以不敢看我?”那高人傑閉著眼睛說:“要說漂亮,比你漂亮千百萬倍的我都見過,你還不配入在下的眼。”少女聞言一愕,隨即悵然惱道:“死臭男人,果然”送上門的不如路邊野的“,落得看輕我!”抬手一巴掌打在高人傑臉上。“娘親說得沒錯,對付你們男人哪,就是要兇。”她叉著腰恨恨說。

    高人傑腦海裏靈光一閃,忽然現出一個紅衣少女挺劍向自己刺來時的身影。“是啊,她也很兇呢……”他不自禁地開口道。葉小蛾在一旁聽了莫名其妙:“怎麽,難道你也見過我娘?”高人傑目光祥和望著她說:“不是,是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她練劍時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隻怕真的地獄惡鬼見了都要退避三舍。”小蛾好奇問道:“她是女人嗎?你們男人的童年好朋友不都是男人嘛?”

    高人傑莞爾一笑,柔聲問她:“你今年多大了?”小蛾忽然靦腆起來。“我師姐說我比她小七歲,她今年二十又二。”她坐下地來紅了臉說。高人傑點頭道:“我是閏月裏生的,正好比你大了三歲。你做我妹妹倒挺合適。”小蛾惱道:“什麽妹妹?我以後要做仙主的。就憑你,當我的藥人還差不多!”高人傑問:“到底什麽是藥人?是像你先前對我做的那樣,每天讓你灌下各種奇湯怪藥來整治的人麽?”

    小蛾咯咯嬌笑道:“沒那麽可怕啦!我看過我娘同她的那幾個藥人玩,可有趣了。”高人傑奇道:“玩?當藥人還要陪你娘玩什麽?”小蛾嗔道:“關你什麽事?你是我的,要玩也得跟我玩!不過,現在還不能讓你碰我,一下就會死的。娘在我身上種了天竺蘭的紫羅仙根,男人陽氣一旦侵入,便會被它瞬間吸得幹淨,死狀慘不堪言。”

    高人傑臉紅道:“那……那樣對你豈不是太殘忍了。”小蛾嘻嘻笑道:“怎麽會?娘親對我很好很好的。她怕有臭男人欺負我,這才替我種上它,還親傳了一手無比神妙的”紫羅天香“煙給我。男人隻要是吸過”紫羅天香“的,沒有誰敢不聽我的號令驅策,而且各個溫順似綿羊,乖巧得很。”

    聽小蛾一再提及自己“娘親”,高人傑忽然感到心裏一陣煩悶。他閉上眼睛,從迴憶中漸漸拚湊出一幅幅圖畫來:站在自己麵前一個黑衣老人,個頭高得直撐雲天;一個蹲在自己身邊的青衣胖大漢,手把手指教自己出招;一個黑衣少年張開雙臂擋在自己身前,大聲嗬斥著對麵圍成一圈的孩子們;自己同一個青衣小子坐著馬車離開大山,一路顛簸來到一個大院;在大院裏遇著的一個紅衣女孩;那廂房裏照看著病弱自己的青衣少女……還有許多許多。可在那其中,獨缺兩種人:“父親”。“母親”。

    葉小蛾見高人傑閉目不再說話,感覺奇怪地拍拍他臉頰:“怎麽?我又說著什麽話傷到你了?”看高人傑不答話,她接著又說:“你別看我人前人後這麽厲害,其實我在教中私底下挺無聊的。娘親總是忙著修煉武功和各種丹藥,也不陪我玩;她那幾個藥人又終日一付落膽死樣,見了我怕得跟隻鵪鶉似的,一點樂趣都沒有。紅姐姐自從有了姐夫以後,就不怎麽在教中出現,平常很少見到;藍姐姐雖然還沒找上姐夫,也已經不愛和我玩了,整天盡在外頭同男人玩。你就做我的藥人,陪我迴家去樂嘛!我保證不會欺負你。我們可以在娘的淩雲宮後麵搭一個屋,屋前屋後都種上天竺蘭跟星星草,在中間再挖一個淺淺的湖……我和你就在湖邊做一輩子的白天鳥,互相纏著脖子玩,好麽?”少女滿懷期待地問。

    高人傑睜開眼來看著少女的雙睛,那是一種與自己多麽相似的眼神阿。“你爹呢?”他忽然問,“你怎麽不找你爹陪你玩?”

    “我爹……他死了。”少女低頭一陣黯然。“娘親說我爹在我出生那會得了急病,不久就死了,不在了。”高人傑聽了大感同情,說:“我也是從小就沒了爹。他在我一歲時候便過了世,是我娘的仇人逼死他的。”葉小蛾聽了大奇道:“你娘的仇人?”“是的,這一切都是門主後來告訴我的。當初他和龐伯。鐵叔一起,從仇人手裏將我救了出來。”高人傑點頭說,“那仇人雖然不會武功,卻天生媚骨,利用邪藥迷惑我爹傷了我娘。事後我爹得知此事,痛不欲生,舉劍自盡。留下我一個成了孤兒。”小蛾心說:“原來你的身世比我還慘。我雖然沒了爹,可至少還有娘。”這樣想著,心內對他的關切之情不由得又添了幾分。

    高人傑又說:“小蛾,我初次遇著你時,真覺得好像又見了童年自己一樣。滿心想的隻是要保護。幫你度過難關,卻不料竟入了你們仙巫教圈套。”小蛾俏臉一翻,笑道:“哼哼,雕蟲小計,何足掛齒?就算那爛陷阱不頂用,你還不一樣被我手到擒來。”言下甚是得意。人傑見她神情可愛,不自覺也笑了起來:“是啊,千算萬算,我也料不到你竟然在自己身上塗毒。當時我一記”鷹爪掏心手“抓到,立感不妙……”小蛾狠狠打斷他道:“還說!就數這節最難看。我本來是想讓你抓胳膊,結果卻讓你逮到了胸!”高人傑臉紅道:“我……可我下場比你更慘,當時就覺得手上炙熱,然後四肢僵硬,神遊物外,之後立刻昏死過去。輸得一敗塗地。”葉小蛾撅起嘴來道:“那麽我呢?你可知道自從胸口被你一記抓過以後,我在那兒呆站了有多少時辰!?”聲音極大,遠遠地傳了出去。

    聲音傳到外頭,那兩個穿灰衣的苗人使女正圍著火堆烤火。先前跑去傳話的細妹喜道:“少仙主今個似乎很開心樣子,那個漢人真個能勾她心唻。”

    玄妹笑著說:“可不是麽。少仙主一聽說那漢人背過氣的,三腳兩步馬上蹦過來看嘹。還要撞落臉假作生我們個氣,真真伐哉!”

    兩個有說有笑,渾不知洞外風聲有變。

    白馬寨前,一個紅衣身影漸漸出現在兩名門衛的視野中。“誰?什麽人?”內中一個警覺地抽刀喝問道。

    那紅衣人影一聲不吭,繼續仿如鬼魂一般飄然走來。“點子!通知大家夥戒備,來者不善。”為首那人吩咐同伴。另一門衛迴頭向寨內跑去,同時拉響了身後掛鈴。“快來,前麵山門這裏有鬼!”那人大喊道。

    七八條大漢手持兵刃,一窩蜂從寨口大屋裏衝出。“什麽來路?”跟後麵的一人問,“是飛鷹門的人來劫寨嗎?”“不……不……”當先跑前麵的山賊小頭目忽然舌頭打起結來,“不是她,不是她……”他猛地拋下大刀,撞開眾人一路狂奔迴去。一邊跑,一邊嘶心大喊:“血殺,血殺!那個血殺又迴來了!大家快逃命啊!”

    其餘幾人被他搞得暈頭轉向,就在沒頭沒腦時候,那個紅衣人影已經走到了他們麵前。借著明晃晃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是個頭戴怪鳥麵具的瘦削女子。

    一陣尖厲刺耳的聲音從夜空中響起:“你們——是伏牛山白馬寨?”幾條大漢聽了隻覺心膽俱裂,不知對方是人是鬼,該如何答話,竟無一人出聲。

    那女子手上一揚,隻見白光一閃,離她最近的兩名大漢竟同時大叫一聲,掩喉而倒。卻是她以一把軟劍傷了二人咽喉。其餘漢子見她出手殺了人,驚怒間正要拔刀向其斬去,忽覺丹田一股寒氣上湧,胸中怒意迅即退去,又心平氣和地自覺收起刀來。

    紅衣女子見他們不答話。不動手,連同伴被殺都不動怒,愣了半晌,又開口道:“怎麽?你們不怕殺——不迴話,全都不怕死麽?再不迴話,某便殺光你們——”這夥漢子見事不好,急忙幹笑陪禮道:“姐姐饒命!我們身不由己,萬不敢對你動武。這裏正是伏牛山白馬寨,寨主樂清熊,我們幾個隻是他當前的小嘍囉。”那女子冷然道:“既如此,你們全都得死——”說完手上又是白光連閃,軟劍輕輕割開數人咽喉。這一眾大漢瞠目瞪眼,齊齊滾地而亡。

    女子信步走開,且歌且行,朝著山寨的大門行去。那歌聲哀婉悠長,餘音迴蕩在逐漸拉長的背影裏久久不息:

    常思如海情,寡言報君恩;

    花季每如見,心傷淚不停。

    念卿本年少,何來斷腸恨;

    血殺齊天仇,鷹揚唯一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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