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出掌宗府,頭等大事就是定下天下望族的宗祖譜係,天下紛亂已久,此事關乎社稷人心,讓夫人徹夜憂思,不敢輕動。


    正巧使君出鎮晉南,夫人信得過使君的才能,想將山西南道之事交托於使君……”


    這才是薛德音受李秀寧所托前來送行,要跟房玄齡說的正事,一邊說著,薛德音一邊從袖中掏出一疊文書遞給房玄齡。


    房玄齡毫不猶豫的接了過來,心裏卻在想著此事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楚國夫人李秀寧執掌宗府,厘定皇室宗譜是她的分內之事,隻不過……外及天下宗望,那就要慎重以待了,一個不好,確實會擾亂人心。


    這個布政使不好當啊,房喬在心裏暗歎一聲,這還沒上任呢,就已經有諸多大事找上了門……


    隻是此事落在他的頭上,他是不答應也得答應,不說楚國夫人的托付,隻說此事本身,就容不得他說個不字。


    因為想想就能明白,這顯然是皇帝要辦的朝廷大政,楚國夫人不過是經辦之人罷了。


    讓他有點憂慮的地方隻在於,九品中正製罷廢很多年了,可從西晉時開始,不論各朝興替,隔上個十幾二十年,總有人會重定各地宗族譜係,並借此爭取世族人心。


    想了想,房玄齡張口道:“此事辦起來倒也不難,隻是其中分寸還得夫人自己把握好了……”


    薛德音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頷首道:“使君大才,聞於朝野,若覺不妥,盡可書信告知夫人,夫人自會斟酌而行。


    其實以我之見,此時天下已定,明君在位,人心思安,大勢如此,哪有那麽多糾葛?所以使君不需顧忌太多,縛了自己手腳。”


    房玄齡撫須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心裏想的卻是薛德音這人書生氣太重,入仕以來也一直在朝為官,在文壇上雖有著很大的名聲,卻失之於實務,他的話聽聽也就算了,不需多做爭辯。


    他房某人此次出掌晉南,看似風光,實則麵前擺著許多大事,尤其是晉地豪族眾多,門中許多子弟都在朝中為官,更有不少開國功臣。


    其中隨皇帝平定天下的驕兵悍將更是多出於晉地,之後他在晉南做的每一件事,很快就都會傳迴京師,稍有失措,輕則引人彈劾,重則就會入罪貶官。


    糾葛?嗬嗬,糾葛多著呢,哪是人心思安幾個字能夠概括的了的?


    隻說他在吏部這幾年主持削減冗官之事,就得罪了很多人,晉地等著看他房玄齡笑話的人估計也不在少數……


    房玄齡是有大誌向的人,自然不會認為自己會被區區險阻絆倒在地,得知自己即將外放的這些時日裏,他已經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列好,並和人商討了無數次,心中早有定計。


    隻是臨行之際,卻又被交付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要事,心裏思索的可不是這事能不能辦,辦不辦的成,而是和其他大事有沒有牽扯,會不會產生什麽意料之外的影響等等。


    這些自然就不會跟薛德音說了,薛德音在秘書省任職,操弄文字之人,跟他說再多也是事不關己,沒什麽用處,所以說之後還是得寫幾封書信給楚國夫人。


    …………


    薛德音很快告辭離去,房玄齡率人一路東去,他打算走潼關,過黃河,北上晉地。


    路其實不遠,布政使治所定在了絳郡郡城,治地包括晉南十二郡,也就是山西南道的所有轄地。


    有了他這個布政使,之前的督查使也就成為了布政使的佐官,隻是督查使的職權通聯督查寺,有著很大的獨立性而已。


    房玄齡此次任職布政使,出掌山西南道,按照李破的意思,是把山西南道當做了一塊試驗田,看看設下布政使的效果如何。


    這需要一個有才能的官員,於是便選中了房玄齡這樣的唐初名臣,自然是期望他盡快做出些成績出來,也好在全國推行。


    如果房玄齡拉了胯,那也沒什麽好說的,朝中自會再選賢能出來代替他,李破決心推行的政策是輕易不會有所改變的,隻是到了那時,房玄齡再是好用,也得被狠狠敲上幾棒子。


    …………


    隊伍快到潼關之時,路旁有人等候。


    隊伍就此停了下來,封疆大吏上任,沿途有人拜訪迎候乃是常事,如今路途漸漸平靜,劫道的強人漸隱行跡,不用擔心太多。


    比如這兩年士子們到郡中,京師趕考,就少有什麽傷亡的事情發生,說明大唐的治安在迅速好轉,不像大業年間,便是官員上任也有很多在半路上失蹤的案子。


    到了大業末年,已是政令不出東都的局麵。


    …………


    不過攔路的既非斷道的強人,也非當地官員。


    房玄齡見到衣袍清緩,腰懸玉佩,飾劍,一如出行遊曆的讀書人的長孫無忌的時候,也是無奈苦笑。


    長孫無忌臉上帶笑,深深一禮,“無忌在此恭候多時矣,使君緣何來的如此之遲?是送行之人太多,還是使君心戀京師之繁華,不願遠離之故?”


    好嘛,這是心有怨氣未消啊。


    房玄齡倒也能夠理解,長孫無忌此人算得上是少年得誌,又出身東都門閥,宦途之上的起點要比他們這些人高的多。


    當年在秦王府中,長孫無忌作為秦王李世民的舅兄算是半個主人,碰到房玄齡等下臣時就算再是以禮相待,也難免露出些頤指氣使之氣。


    隻不過世事變幻,李氏事敗,大家作鳥獸散,各奔東西。


    其他人或還有這樣那樣的交誼未去,可長孫無忌和他們不一樣,投唐之後另有際遇,不幾年就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子。


    房玄齡等人私下談起長孫輔機來,都要道上一聲異數,其實大家心裏都明鏡也似,人家有個好妹子嘛……


    當然了,長孫氏的門戶到底高峻,非是尋常人家能比。


    而現下長孫無忌又栽了個大跟頭,去職大理寺卿,貶官外放,其叔長孫順德更是被賜死,長孫家的子弟也多被牽連入獄,這和房玄齡有著莫大的關聯。


    一切都起始於去年的科場舞弊案……


    這是一場波及大唐朝野內外的政治風潮,大理寺卿長孫無忌還隻是受了些牽連,丟掉了大理寺卿的官位而已。


    督查寺卿王珪丟官罷職,門下侍郎長孫順德,禮部侍郎杜淹,長安書院祭酒蓋文達,江陵書院祭酒崔玉等人被殺,黨羽則遭到了自上而下的清洗。


    可以說去年一年,從長安海事學院祭酒馬周上書,夾雜著科場舞弊案,最後掀起了一場罕見的大範圍政治動蕩。


    也難怪有流言說皇帝在清算舊賬,事實上其實就是如此,在這場政治風波當中,前隋楊廣執政時期殘留下來的洛陽政治勢力遭到了無情的打擊。


    其實無論是房玄齡,還是長孫無忌,對此都深有體會,也都感覺到了幾分身不由己,甚至是有那麽幾分慶幸,幸虧自己沒有卷入太深,才能從其中脫身而出……


    至於他們在經曆了這些風波以後所持有的政治見解,卻是有所不同,這自然關乎他們的出身,經曆等等。


    …………


    雖然兩人之間有著“恩怨”,可作為官場中人,見麵三分笑的城府那是本能。


    房玄齡心裏一邊想著長孫無忌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一邊卻已經麻利的下了馬,含笑拱手道:“還道輔機要晚些離京,不成想卻已先行至此,若早知如此,房某怎能讓輔機多候?”


    長孫無忌嗬嗬一笑,心說果然是房喬,綿裏藏針……而且一口一個輔機的,顯然是拿起了正官的架子,真不愧是得誌之人啊,哼……


    其實他輕裝簡從悄然離京也是無奈之舉。


    一來他此次外放屬於貶官,長孫無忌是個要臉麵的人,外貶之際不願在人前強顏歡笑,所以便悄悄離開,免了令人尷尬的送別場麵。


    二來也是沒有辦法,作為出使高昌的使節,他給自己弄迴來一個大麻煩。


    宇文玉波來到長安,見駕之後也不知在禦前怎麽答對的,反正之後好像膽子更大了許多。


    她離開中原已久,在長安人事兩非之下需要一個“向導”,於是便尋到了長孫無忌門上,誰讓長孫無忌跟她一路東行,算得上是熟人呢?


    這可不是說是讓長孫無忌帶著她在長安轉轉那麽簡單,而是想讓長孫無忌陪同她拜訪一下長安“舊人”,一副打定主意想在長安常住的樣子。


    比如說收迴一些父母的“家業”……


    長孫無忌即將外放的人,哪敢接這種燙手山芋?收迴家業他幫不上忙,更不敢帶著這位高昌王後,前隋遺族去胡亂結交。


    如果換在以前,他還能揣摩一下皇帝的意思再做決定,現下則完全沒有必要了。


    於是趁著故事沒有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的時候,長孫無忌一溜煙的“逃”出了長安。


    比房玄齡早了些許,卻也不好趕在房玄齡前麵上任,那肯定不成,所以便在半路上等候,打算與房玄齡一道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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