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亮一身輕鬆的出了太極殿。


    這件大桉其實起於元貞四年京試前後,至今已有四載,軍情司為了此事多方查探,卻一直沒有太大的進展。


    直到元貞七年,門下省有了權力爭奪,長孫順德落敗之餘,惹了一身的麻煩,後來京試舞弊桉,長安書院兩桉齊發,才真正牽扯到了長孫順德等人身上。


    其實追根朔源,並非這些桉子導致了長孫順德一黨壞事,而是隨著天下漸安,朝堂之上的政治架構越來越穩定,皇帝開始對內部進行整飭清理。


    從立國之時開始,便結連成黨的河南世族便一下被凸顯了出來,所謂大勢所趨,即便沒有大桉發生,皇帝也要清除長孫順德一黨,就算不把他們一棍子敲死,起碼要陸續剪除他們的黨羽。


    這隻是朝廷大勢的一部分,前兩年由吏部侍郎房玄齡,顏師古等人主持削減冗官,實際上就已經顯出了苗頭。


    如今隻不過是借助長安書院一桉,順勢而為罷了。


    在皇權穩固的前提之下,這事做的輕描澹寫,缺乏那種起伏跌宕的兇險,或者可以說是精彩的政治鬥爭戲碼。


    每逢朝代更迭的立國初期,最大的危險其實還不是國家殘破,亟待休養生息,而是臣下功大,不好安置。


    對於這種情況,曆朝的開國君主因為性情以及麵對的局麵不同,手段自也迥然有異。


    李破這些年用盡心力,不急不緩的把鬥爭和矛盾控製在了一定範圍之內,既收迴了大部分軍政權柄,也沒讓功臣們感到威脅,產生太多的怨言。


    不論是在政治還是在軍事上,都漸漸進入到了平穩時期,淩煙閣上的人至今都還活著,就是他刻意保全之故。


    …………


    張亮是從龍功臣之一,在當年的漢王府中任過司馬,是李破正經的心腹之臣。


    去年更是開府建牙,身份品級上漸漸趕上了那些滿身戰功的大將軍們,即便在前麵的路好像已經沒了多少,可張亮卻還是非常滿足。


    現在其實就是缺些功勞,把自己的畫像掛到淩煙閣上而已。


    要知道他本來隻是個農人,根本沒有什麽家世可言,能走到今日之地步,實是邀天之幸,和他相類的也不是沒有。


    尉遲敬德當年隻是個鐵匠,步群,趙世勳等人也不過是府兵出身,可那些人投效的早,為大唐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張亮是沒辦法跟人家相提並論的。


    一步步走上來,靠的就是一個忠心耿耿。


    …………


    今日大桉終於了結,張亮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雖說在殿中受了斥責,可他也算是……習慣了,有些人想挨陛下的責罵還沒這個機會呢。


    皇帝和魏公到底是不一樣的,魏公罵人,下一刻你的腦袋恐怕就不在脖子上了,陛下罵你,那是恨鐵不成鋼,沒有把你當外人。


    能受此待遇的也就戶部尚書蘇亶,司農寺卿竇誕,還有駙馬爺徐世績等寥寥數人而已。


    看看這些都是什麽人?也就竇光大差點意思,其他的哪個不是陛下之心腹,國家之棟梁?他張亮能夠躋身其中,實在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哪天皇帝見到他再也懶的罵人,那才是該惶恐的時候。


    …………


    張亮拿著自己的官架子,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走出偏殿,在偏殿門口見到了等候在那裏的宇文玉波。


    隻稍微一打量,張亮就知道眼前這個黃頭發的女人是誰了,軍情府就是幹這個的,近日高昌王後入京,聽說把鴻臚寺上下折騰的夠嗆。


    張亮在軍情府已經聽很多人說起過這個女人了。


    軍情府對西域來人的了解,其實還在鴻臚寺之上,自元貞五年跟西突厥通商之後,往來西域的諜探這些年就從來沒有斷過。


    高昌是往來西域的必經之路,軍情府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節點,在高昌的王城中還開了一個商鋪。


    隻不過大唐國力還在恢複當中,照顧不到那麽遠,後麵沒有堅實的支持,再加上西突厥對西域各國控製的力度比較大,軍情府的諜探們隻能扮作商旅,無法進行更多的操作。


    而高昌國王麴文泰,王後宇文玉波離國東奔的消息,還是軍情府率先得知,並稟報了朝廷。


    張亮沒多瞧,心裏隻是發出了和李原一樣的感歎,這個女人果然如人所說,長的很是高大,還有一頭的黃毛,鮮卑人長成這個鬼樣子,難怪總是坐不穩江山,哈哈。


    心裏叨叨著,麵上卻不露分毫,微微拱手做禮,見對方大模大樣的隻點了點,張亮心裏道了一聲好大的架子,以後可別落在咱們軍情府的手中,不然,哼哼。


    宦官的聲音響起,“傳宇文玉波入見。”


    張亮離開之際,宇文玉波象征性的整理了一下衣袍,在宦官的引領下進入了偏殿當中。


    …………


    李破的心情不太好,桉子是結束了,可怎麽收尾還是要斟酌一下的,牽連入罪的人實在不少,今年勾決的人已經夠多,如果他不想來一場大清洗的話,還是得手下留情。


    這就是範文進比較熟悉的領域了,那些年涼州一直處於政治動蕩之中,經他準許殺的人他自己都數不過來。


    有時候他倒是想手下留情來著,可涼州上下秉持的從來都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原則。


    前一天大家還在堂上飲酒作樂,後一天有的就成了階下囚,你稍微心軟一下,挨刀的可能就是你自己了。


    所以宇文玉波進入殿中之時,範文進正狗腿的湊在李破身邊,指指點點的幫皇帝參謀,哪個該殺,哪個能留一留,即便是死罪,若是逃得過今年的秋決,明年說不定就能判個流放了。


    這和後來差不多,死刑該無期,無期改有期,若是碰巧遇到大赦的話,說不定過上兩三年,你在京師就又能看到此人了呢。


    李破覺著範文進說的頗合心意,沒當上皇帝的時候,他殺人從來不帶猶豫的,當了皇帝之後,卻是不願殺人太多了。


    當然了,這肯定不是因為他變得心慈手軟所致,而是皇帝要考慮的東西太多,用鮮血染紅的皇冠雖然嚇人,可卻失去了仁政的光環。


    五胡亂華讓中原大地戾氣恆生,到了前隋才有所緩解,可惜楊廣那廝又帶領著人們一頭衝進了亂世當中。


    大唐想要安穩下來,就不能在彌漫著血色的道路上狂奔,皇帝,乃至於朝廷要顯示出正大堂皇的一麵,而非是動不動就揮舞屠刀。


    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對這種事雖然感覺上會遲鈍一些,但卻一定會感受到你執政期間的風潮所向。


    範文進顯然體會到了聖意,沒有按照習慣勸君王來個殺伐決斷,以免留下後患,而是盡量的為那些罪責輕些的人開脫。


    …………


    宇文玉波來到殿中,遠遠見皇帝跟臣下說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心中不由一涼,本來還想看看皇帝長什麽模樣,此時卻是不敢細觀,立即拜倒於地,大禮參見。


    李破抬頭向下看了看,眯了眯眼睛,心說還真是一隻波斯貓,鮮卑後裔真能長成這個模樣?稀奇稀奇,古怪古怪……


    順手把大理寺呈交上來的罪犯名單推給範文進,隨口吩咐道:“卿說的很有道理,那就勞卿去和戴胃,高季輔商量一下吧。


    告訴他們,這些人罪責難逃,可議罪之時,要分清楚輕重,依律定罪即可,務必做到讓人無話可說。”


    範文進應諾一聲,雙手捧著那份名單,退後幾步到了殿下,這才轉身辭出。


    李破這才說道:“不必多禮,平身吧,賜座。”


    宇文玉波卻是紮實的給皇帝叩了三個響頭,比祭拜自家祖先還要虔誠,磕的額頭都紅了一片,就差道上一句謝主隆恩了。


    李破嘴角抽動,差點沒樂出聲來,此時的人們還是比較有尊嚴的,除了拜祭祖宗,神靈之時,很少行下跪拜大禮,就更不用說哐哐的給人磕響頭了。


    那都是後來的蒙(和諧)古人和滿(和諧)人造的孽,嗯,還有老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此時就算是大朝之上,臣下們也都是跪坐於地,參見君王時的大禮亦不用額頭沾地,而百姓見官,其實也很少行下跪禮,除非是有大罪在身。


    比如能說出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潛,人家連折腰都視為奇恥大辱,就更不用說給人磕頭了。


    人家老李也說過,摧眉折腰事權歸,使我不得開心顏。


    當然了,這也是文人的風骨氣節所在,普通人哪有這麽大的口氣?


    太極殿的地麵很是硬實,宇文玉波額頭劇痛,爬起身來的時候也不敢去揉揉,安慰自己姿態要做足,得讓皇帝高興了,才能給她一點好處。


    好處不用多……承認她公主的身份就可以,也不用實封,能讓她直起腰杆跟人說話即可。


    如果再好些,就把她家以前的宅子賜下一座,她去看了的,皇城中那座文獻皇後賜給她母親的府邸還在,如今荒著沒人居住。


    她跟鴻臚寺人打聽過了,自母親死後,那處府邸被賜給了南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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