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多少次了,高昌不要動,你們的耳朵聾了嗎?”


    太多的事需要阿史那求羅來做決定,他的脾氣明顯暴躁了許多。


    來跟他稟報的人卻早有準備,這是個前隋的西北降人,姓張,羌漢混血,以前在靈州隻是個書記官,跟隨自己的將軍投奔突厥之後,漸漸得到重用,如今是突厥西方汗治下的一個吐屯。


    官職不算小了,比照中原的官僚體係,突厥的吐屯相當於是地方太守,隻不過因為部落聯盟的性質,決定了他們沒有中原太守那麽大的權力。


    更多的時候他們充當的是稅務官的角色,每年從治下的草原各部收取供奉,然後運送到突厥王庭,平時上命下達也由他們來宣告執行。


    他們沒有太多的行政和軍事權力,吐屯這個官職是阿史那楊環登位之後按照大隋的官僚體製設立的地方官職,為的其實也是能稍稍管理一下鬆散的突厥部落。


    突厥很多官職都是這麽從南邊的中原王朝學來的,並不是什麽新鮮事物。


    突厥人之所以比匈奴,柔然強大,就是因為他們愛學習,製定了一些能夠維護王庭權威的官僚體製。


    於是強大的突厥出現了,讓南邊的人有了戎狄之盛,亙古未有也的感歎。


    …………


    張吐屯現在是西方汗的狗腿子,能夠在阿史那求羅的大帳中來去自由,自然是得到了阿史那求羅的信任。


    和曆代投靠異族的那些人沒什麽區別,張吐屯對可汗“忠心耿耿”,為阿史那求羅出謀劃策,不遺餘力。


    為的也不過還是榮華富貴四字而已。


    此時他撫胸躬身,“高昌自古以來便是西域小國之一,卻地處要衝,若無高昌,那麽龜茲,焉耆,時羅等小國也必搖擺不定。


    我們突厥人有句老話,當風雪來臨的時候,需要做的是找到一處山丘,而不是四處逃竄,不幸的是,高昌現在就找到了這樣一座山丘,周圍的部族也一定會看到他們的作為。


    當所有人都認為那座山丘足夠高大的時候,就會都聚攏在那裏。


    如果我們一直放任不管,不去驅散他們,我想汗王應該知道結果,越來越多的人會看到這一點,他們也會想起聖可汗,想起強大的大隋。


    畢竟楊廣西巡張掖的盛事,並沒有過去太久不是嗎?”


    …………


    阿史那求羅默然不語,他的目光看向賬外,在火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幽光。


    他其實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人談論西域的未來,因為他還沒有捉住統葉護,戰爭遠沒有結束,這個時候他不能悠閑的坐下來,想著怎麽獎賞有功之人,又該怎麽治理好西域。


    他估計到了今年秋天,或者明年春天的時候,形勢會明朗起來,相信那時展現在西域國王以及各個部族麵前的,將是一個強大到不可戰勝的新主人。


    …………


    良久,阿史那求羅的聲音在帳中想起,“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漢話說的怪腔怪調,還是禮記中的名言,張吐屯尷尬的把臉埋進了黑暗當中,不喜歡讀書的突厥人……即便是西方汗之尊,在任一個南邊的讀書人麵前說這個,都會讓人產生荒唐之感。


    張吐屯剛想硬著頭皮誇上幾句,阿史那求羅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你們南人說的話很有道理。


    可汗在去年與唐國會盟,為西征之事做了多少準備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現在的勝利,是一年前,甚至是兩年之前就已經注定了的……”


    說到這裏,阿史那求羅歎息了一聲,那個女人既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同時也是他名義上的祖母。


    她登上汗位已經快有二十年了,把突厥治理的很好,很多人都說她比他的父親,始畢可汗英明的多,能夠跟啟民可汗相比。


    這些傳言傳入他的耳朵,自然讓他非常憤怒,但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那意味著可汗已經掌握住了突厥的權力,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奉承她了。


    而且雖然他很不願意承認,可這麽多年過去,他十分明白當年他的父親始畢可汗發動的兩次南征,給突厥人帶來了一個非常糟糕的結果。


    接連兩場失敗的戰爭,削弱了本來日漸強盛的突厥的國力,隻流下了無數的鮮血,卻沒有得到相應的迴報的突厥部族,不再那麽聽話。


    更糟糕的是,他的父親亡後,沒有指定一個明確的繼承人,東西可汗爭奪汗位,讓她得到了機會。


    那是一個真正的爛攤子,在天神的注視下,突厥人自相殘殺,讓一個女人登上了突厥汗位……


    而那個手上沾滿突厥人鮮血的家夥,日後卻成為了唐國皇帝,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是天神的安排,還是天神睡著了?


    可即便他再不願承認,實際上南北兩國,在這兩個人的治理下,都勉強恢複了過來。


    南邊的唐國在平定了戰亂之後,迅速的強大了起來,那位天神之鞭……如果出生在突厥,那一定是天神的寵兒,突厥人中當之無愧的英雄。


    能讓無數的突厥勇士心甘情願的追隨在他身邊,其中肯定包括他阿史那求羅。


    可惜的是,那個該死的家夥卻是用無數突厥人的鮮血鋪平了他登上皇帝寶座的道路,將來也必將是突厥人最為可怕的敵人。


    可汗也很英明,把他父親和叔父們留下的糟糕局麵收攏了起來,可她和南人的牽扯太深了,而且還是個女人……


    她帶領突厥人走出了泥潭,可她卻缺少讓突厥人真正強大起來的決心,讓唐國就那麽平定了內亂,現在已經能夠跟突厥討價還價了。


    …………


    阿史那求羅的眼前又浮現出了他從馬邑城頭跌落的景象,城頭上的南人已經沒有了什麽壯年男人,老人,女人,孩子……卻都一個個麵目猙獰,他們已經瘋了……


    突厥勇士們衝上城頭,就算揮舞著彎刀把一個個南人砍的血肉模湖,卻還是被人擠壓著,抱著,撕扯著滾下城頭。


    年輕的他頭一次見到如此瘋狂,而又如此頑強的敵人,在城頭掉下去的那一刻,他承認自己心裏充滿了恐懼。


    當時重傷的他還不太明白自己看到的場景意味著什麽,守城的南人為什麽會變成這種讓人膽寒的模樣。


    後來他跟一些南人閑聊,他才隱約明白當時那些不怕死的南人在想什麽,南人在乎他們的家人。


    突厥人在雁門屠城的惡名傳開,讓馬邑的人們不再存有僥幸之心,為了他們身後的家園,他們的親人和朋友,於是他們變成了可怕的魔鬼,帶著突厥人一起墮入了噩夢之中。


    突厥人缺乏這樣的情緒,他們沒有稱之為家園的地方,他們有勇氣拿起刀箭來保護自己的家人,可卻沒有那種可供他們決死一搏的地方。


    其實也正是馬邑一戰,讓阿史那求羅一直難以釋懷,當射貴可汗帶領著大軍來到的時候,終於讓他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他帶領著西方各部和射貴可汗的大軍殊死相搏,最終戰勝了敵人,他想把西方各部凝聚起來,讓他們把自己放牧的草原當成寸土不讓的家園。


    隻是好多年過去,他治下的部落還是那個樣子,殘酷的戰爭好像並未改變突厥人的生活方式,同樣也不能改變他們固有的想法。


    當年他率領三萬餘勇士南下,同樣是基於深植於他心底的恐懼而做出的決定……


    …………


    神思不屬的阿史那求羅終於收斂了自己散亂的思緒,自嘲的笑了笑,這些年他對新生的唐國一直懷有敵意,這在王庭之中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其實每每想來,他自己都覺得沒有什麽必要,他應該隨可汗一起去跟那位唐國皇帝見一見的,而不應該坐在王庭之中聽那些無聊的傳聞。


    他有些疲憊的揉了揉腦袋,思維終於迴到了現在,這個一直在他身邊參讚的吐屯說的不錯,一個高昌並不算什麽,完全可以交予唐國,以換取他們的幫助……或者可以說是表達友善。


    可高昌畢竟是西域的一部分,有了這個先例,其他小國又怎麽會看不到呢?當越來越多的小國想要求取唐國的庇護,那時作為西域的主人,他該怎麽辦?


    …………


    “那你說,我該怎麽對待這件事?”


    張吐屯要的就是這句話,軍事上他更像是個傳令官之一,在西方汗身邊參讚的人也不止他一個。


    想要在西方汗平定西域之後,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疆土,甚至幹脆成為一個西域小國的國王,那他就必須冒險一搏。


    “汗王介懷的一直是可汗與唐國有約在先,不願做那背棄盟約之事,我們作為您的鷹犬,知道您的心意。


    可如今高昌如今群龍無首,若是發生了內亂,我們作為唐國的盟友,怎麽能看著不管?


    之後即便唐人來了,汗王是想送他們一個人情,還是讓高昌上下拒絕接受唐國的庇護,還不是汗王您說的算嗎?


    到時唐人又能說些什麽呢?


    而且……”


    張吐屯賣了個關子,順便想看看阿史那求羅的反應,如果獻策獻到了腳麵上,之後的話說了也是白說。


    阿史那求羅側過頭,心裏有了些興趣,“有話就快些說吧,智慧的言語總會換得豐厚的獎賞,不是嗎?”


    張吐屯狠狠鬆了口氣,心裏熱切的好像著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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