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被傳召入宮,這是他在尚書左仆射任上第一次被皇帝傳入宮中議事,本來打算多聽少說,起碼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態。


    前隋時那些功臣良將們的做派李靖是見過的,就算沒親眼見到,也聽說了很多傳聞,所以從迴京述職開始,他就做好了心理建設。


    要讓皇帝和同僚們曉得,他李靖不是居功自傲之人,如果不是皇帝非要讓他任職宰相,他就算掛個現職,迴家安享富貴其實也是可以的。


    他官癮沒那麽大,在外征戰數載,當過了地方高官,人生價值已經實現的差不多了,他很滿足,並不想貪求太多。


    當然了,這廝恐怕也就是在外麵野的有些累了,才會想迴家先歇息歇息,等在京師待的無聊起來,估計就又會是另外一番心態。


    人哪有知足的時候?也隻有當人無奈的接受現實,才會以知足常樂來安慰自己罷了,越有能力的人野心越大,也就永遠不可能滿足於現狀。


    他們不是在追求更高的目標的路上,就是在準備再創輝煌,從古至今,這一點從來不曾改變過。


    而李靖李藥師的野心,早已不在於官職,權勢,蹉跎了半輩子的他,隻想在有生之年讓自己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留姓名於青史之上。


    這樣的大誌向和情懷,在當世……不好說,而且李藥師的誌向明顯有所局限,和那些時刻懷揣家國天下之誌的人物,還有所差距。


    有的人可以舍生取義,有的人可以破家為國,李靖明顯不是此類人物,以當世的大環境而言,儒家之風還沒有昌盛到那樣的地步,被鮮卑人統治了很長時間的人們,也缺少建立那樣的情懷的基礎。


    比如李破在見識了那麽多的上層精英,一心為國的人著實沒幾個,幾位宰相之中,溫彥博隻能算是半個,當年守馬邑的王仁恭,守雁門的陳孝意,才稱得上是典型的例證。


    為何他們會出現在代州,可能就是因為他們秉持的理念和當時洛陽的政治環境格格不入,受到了排擠的原因。


    …………


    談起戰事,率軍攻打過李孝恭,滅掉蕭銑,撫平嶺南,如今又連滅兩國的李靖那是不要太自信。


    “若臣是阿史那可達,便要率精騎……不用太多,隻需數千騎悄悄經千泉,沿藥殺水退往西北沙漠之中待機而動。


    各部主力大軍則可作為誘餌退往康居舊地,引阿史那求羅率軍來攻,隻需把阿史那求羅主力拖在西南和疏勒。


    不用太久,便可率領精騎從東北方向突入阿史那求羅後路,不用管阿史那求羅主力如何,盡可沿天山北麓急速東進,直驅三彌山。


    這個時候即便阿史那求羅有所察覺,也不可能追得上他們了。


    從三彌山向東,皆是歸附突厥王庭之鐵勒部族,一路掃蕩過去,定能讓阿史那求羅痛徹心扉,他麾下鐵勒諸部得到消息,肯定想迴軍援救。


    阿史那求羅軍心不穩之下,還顧得上攻拔西域嗎?


    如果到時西突厥精騎存了不成功則成仁之心,置之死地而後生,繼續向東直趨突厥王庭所在。


    突厥王庭西征,後方空虛之下,突厥王庭被破怕是在所難免,若是突厥可汗和她的臣下們見機的快,還可逃脫。


    可若是猝然遇襲,嗬嗬,突厥亡無日矣……”


    李靖善用騎兵,這在當年他在蜀中大破劉弘基的時候表現的最為明顯,隻用數百騎,便在劉弘基人疲馬乏之際,突襲其中軍,大破劉弘基所部數萬眾。


    劉弘基這個盜馬賊當時可不是什麽小人物了,從李淵南下時屢立戰功,後來又跟隨李世民大破薛仁杲,在蜀中也是屢破南蠻,已經長成為一個優秀的領兵將領。


    可他所部大軍就是被李靖輕描澹寫的擊潰在了行軍路上,幾乎沒有一丁點的防備,本人也被李靖所擒,隨即掉了腦袋。


    這就是李靖的用兵風格,他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你麵前,對於戰機的把握上麵,已是爐火純青,曆朝曆代的名將幾乎無人能及。


    隻是後來的東海戰事,因為地形的緣故,給他施展手段的餘地不多,戰事前後都是一副穩紮穩打的樣子,表現沒有那麽驚豔。


    而現在,聽他說完,殿內的幾個人臉上可就精彩了,大致上心裏的想法都差不多,果然是李大都督,此計十分歹毒。


    阿史那可達若真是這麽做,那可就熱鬧了,足以讓突厥大亂,東西突厥的滅亡,真的許就在須臾之間了。


    尉遲信和王智辯兩人越想越覺可怖,不知不覺間一股涼意已在背後升起……領兵之人最怕的就是遇到這種對手,洞觀全局,製造戰機,出其不意,便是一劍封喉。


    代入到阿史那求羅的角色,兩人都是暗自搖頭,即便是方才他們看著地圖,也沒有留意東北方向,因為那裏沙漠戈壁遍布,北方更是一片空白,說明人煙稀少,隻有一條被叫做藥殺水的河流蜿蜒其中。


    在知道敵人退往西南,很有可能在那裏做出頑抗的前提下,作為統領大軍的主帥,將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們還會防備敵人將精銳藏在沙漠之中,正準備以攻代守嗎?


    王智辯其實還是有點不服氣的,他經曆的廝殺比較多,說好聽點叫心性堅韌,說不好聽就是固執己見。


    此時他覺著李靖說的很玄乎,可真打起仗來,那麽多人馬順水而去,能不留下點蛛絲馬跡?


    如果是他領兵的話,也許幾個斥候就能勘破對方行藏,讓那些自認妙算無遺的人灰頭土臉。


    當然了,戰事中沒有那麽多如果,偶然總是伴隨在戰爭左右,須臾不離,沒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如何。


    還沒開打就勝算在握的情況都可以歸類為領兵之人的自信,實際上最後反敗為勝的戰例不要太多。


    不然的話,自古以來的許多戰事也不會表現的那樣精彩紛呈,令後人歎為觀止。


    隻是王智辯想要反駁的話還沒出口,看了看周圍的幾個人,他一下意識到這可不是軍前,說話的這位是國丈,大都督李靖,跟他爭辯個什麽呢?純屬是自己給自己找不再在。


    王智辯一下死死的閉住了自己的嘴巴,心裏暗道了一聲好險,自己真是安逸日子過久了,這把年紀,可不能把什麽人都當做陳公那樣的好人。


    …………


    人家徐世績就沒那麽多的想法,隻是略微想了想,便幹脆的豎起了大拇指,狠命的拍起了老師的馬屁。


    他的層次不是王智辯可以企及的,隻一琢磨就知道這是個很有可行性的戰略,比他自己方才所言要高明的多。


    防守總是最無奈的選擇,進攻有時候就是最好的防守,在劣勢之下尋得戰機,是判斷一個領兵將領是否英明的最好注解。


    尉遲信和王智辯都側過臉,徐茂公平日裏人模狗樣的,不想現在卻是如此諂媚,哼,羞與其為伍啊。


    李破默默看著地圖,心裏深覺老丈人還真是很神奇啊,就這麽大一會功夫,人家就把突厥給滅掉了,厲害厲害。


    不過他也有點不服氣,代入阿史那求羅一方,使勁了琢磨了幾番。


    卻覺得若是自己身在西域,率領十餘萬得勝之軍,正想著追亡逐北,畢其功於一役,徹底消滅敵人剩餘的抵抗力量的時候,還會像開戰之前那麽謹慎嗎?時刻提防著敵人的反擊?


    這個時候,要想破掉李靖的策略其實非常簡單,那就是派人向西北方向哨探……


    想到這裏李破自己就搖了搖頭,碰上李靖這樣可怕的對手,想要在戰術上勝過對方幾乎是不可能的,隻能用大勢壓製住他,盡量讓他沒有發揮的空間。


    就像演義版本中遇到六出祁山的諸葛孔明,任他多智近妖,可大勢不利之下,也隻能次次無功而返,最終暗然魂消於五丈原上。


    …………


    李藥師不太懂事,本來一場好好的遊戲,讓他幾句話就給弄結束了,智商挺高,情商還是堪憂。


    而西域的戰事,不會因為大唐君臣的遊戲而有所改變。


    元貞八年四月初,阿史那求羅已經在碎葉川東,之前西突厥王賬所在紮下了營帳,半個西域此時都已處於他的統治之下。


    阿史那求羅並沒有誌得意滿,統葉護可汗的主動退卻,讓他準備的重拳落在了空處,南邊的偏師傳來的消息也不太好,至今也沒能攻破疏勒城。


    因為南邊兵勢受阻,又屠龜茲在先,於闐,吐火羅等國皆嚴陣以待,沒有半點接納新主人的意思。


    當然了,去年三彌山一戰,以及今年西突厥王賬被迫西遷,還是撼動了西突厥在西域的統治基礎。


    許多附屬於西突厥的部族紛紛投順,加上俘獲歸降的人眾,阿史那求羅的西征大軍迅速的膨脹了起來,形勢一片大好。


    碎葉川上,在新設下的營帳之中,阿史那求羅召集各部首領議事,做出了派出使者去西域各國,召集各國國王到碎葉川相見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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