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周出宮的時候,天色已晚。


    在宮門前,侍從已等候多時,馬周接過侍從遞過來的馬韁繩,翻身上馬。


    稍稍迴望巍峨的宮門,天色雖冷,馬周的心卻滾燙如火。


    皇帝自始至終對長安書院一桉是一句未提,跟他說的都是治學選才之事,這和他來之前想的有很大的偏差。


    他感覺的到,皇帝對各處書院之事是早有規劃的,隻是不知道是皇帝看了他的上疏才有所啟發,還是之前就想好了的?


    反正不管怎麽說,交談過後他算是明白了,皇帝對治學早有定見,可不是聽他馬周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很可能是適逢其會,正好趕上了機會……也許就算沒有他的上疏,早晚朝廷也要對各處書院進行整飭。


    而當務之急,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皇帝說了,各地書院要和家學,私學分別開來,除了官辦之外,還要在細節之上下功夫。


    比如說在生員入學時要舉行學試,學成之後出師,也要進行結考,再比如說以此延伸,按照學考對學生統一分級,以免學生不專心於學業,像國子監和長安書院那樣散漫。


    諸如此類的想法,馬周在他的上疏中其實都有所闡述,隻不過沒有皇帝說的那麽明確罷了。


    另外就是皇帝有意從平民子弟中選取童子入學,由官府資助其學業……


    這個皇帝沒有明說,可馬周還是理解了皇帝的意圖,並在心裏大表讚成。


    九品中正製早已廢除,可影響依舊無處不在,從如今的科舉應試中就可以看的出來,各處的貴族們幾乎壟斷了名額,根本見不到幾個像馬周這樣出身的人物。


    就算出現那麽一個兩個,也很難在眾人之間脫穎而出,去年那個投水的,就是最為典型的例證。


    他們夾雜在京試的士子中間,有如異類,遭到排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馬周由於出身的原因,早年在河北受盡冷眼,對此是感同身受,很想為此出上一分力氣。


    隻是他不年輕了,沒那麽熱血衝動,也知道此事之艱難,甚至可以說是兇險,那可不是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


    實際上,李破對此也有著清晰的認知,所以隻是略微提了提,並沒有付諸於行動的意思,兩個階層之間的碰撞,不是開玩笑的。


    每每都會是人頭滾滾落地,血流成河的結果,所以你想做這樣的事情,沒有充分的準備,足夠的耐心,非同一般的手腕,隻是一拍腦門,隨性而起,那麽即便你是皇帝,也必將以悲劇收場。


    李破可不想在自己剛剛穩固了皇權的時候,便去碰觸貴族們最敏感的那條神經,他又不是那種理想主義者,不然他也當不了皇帝不是?


    按照李破的意思,其實就是先把書院辦好,然後想辦法往裏麵摻點私貨,改變一下官場的人員構成。


    說實話,貴族們還是很好用的,他們經曆了完整的教育,從小就知道人情世故,做起事來自然有板有眼。


    由於他們有著家世,一般來說生活都很富裕,所以當世的官員在貪腐上麵並不算嚴重,起碼不會像後來的那些官員一樣見錢眼開。


    貴族們最討厭的地方則在於,他們形成了壟斷效應,裙帶關係嚴重,久而久之必然會陷入腐朽的狀態之中。


    你說他們不貪腐,他們手中握著權勢,對下層百姓的壓榨簡直就是全方位的,搶占了大量的社會資源。


    一波波的農民起義,就是對這種不公平現象的最為直接的反抗。


    但平民大量成為官員的時代美好嗎?就沒有農民起義了?這其實是個無解的問題,隻要官員這個階層還在,就沒什麽好說的。


    李破當了皇帝之後,思考過類似的問題,得出的結論能很好的反映了他的為人秉性。


    他隻是認為,與其費力不討好的改變當世的官僚體係,不如持續的給其注入新的活力,最理想化的情況是能形成一種良性的競爭。


    不斷的往貴族群體裏麵摻沙子,讓新的貴族湧現出來,隋末戰亂的意義就在於此,新舊貴族在戰亂中完成交替,然後形成新的貴族群體。


    舊有的貴族並沒有完全消失,隻不過被壓製了下去罷了。


    不過這樣的交替太過殘酷,伴隨著的是整個帝國的大量失血,大唐想要延續的更久,便需要做出改變。


    官僚體係的改革,從來都是涉及到政權穩定的大事,需要加倍小心,最好是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那種,就算槍響了,也要找好替罪羊,絕對不能把皇權放在賭桌之上。


    …………


    馬周沒有這麽“深刻”的思想,同時也不可能有這樣的遠見。


    見駕之後的興奮勁一直都在,本來想直接迴去海事學院,可離開宮門之後,想著既然入了皇城,那就不如到吳王府上去說說話。


    吳王對他有知遇之恩,事到如今,他也不再擔心旁人說他是吳王門下。


    今次見駕之後,他所獲良多,需要找個人來傾訴一番,沒有比吳王更合適的人選了,那是他的恩主,也是他的貴人。


    …………


    晚間,兩儀殿點起了燈火,李原入宮來見父親,他和一群小夥伴終於選好了自己的秦王府,準備明年修繕一下就住進去。


    李破很無語的看著兒子,“半年了吧?怎麽才選好地方?是不想離開宮裏……”


    傻兒子答道:“孩兒也不想離開阿爺和阿娘,隻是皇命難違……再說兒子也不能一直住在宮中,早晚是要出去開府的。”


    李破抹了抹胡子,父子兩個大眼瞪小眼,李破就很想上去給兒子來個大逼鬥,半年了才選定了秦王府,這做事也太拖拉了,老子選皇陵都沒你這麽難吧?


    “我好像聽說你最近住在京兆那邊?”


    李原點頭,“孩兒為京兆少尹,理事已有半載,正隨著元叔父處置公務,不好擅離,所以選定府宅的事才拖到了現在。”


    李破一聽,心說這理由還算說得過去,你要是敢整日玩耍不幹正事,說不得就得讓你個小畜生吃上一頓竹筍炒肉。


    實際上他對兒子的動向並非一無所知,就算他不關注,李碧也會時常跟他說說兒子的事情。


    李原今年出宮之後,就在長安舊城那邊跟著元朗建倉房,看上去是想將長安舊城改造成一處貨物集散地的樣子。


    這事之前元朗稟奏過的,也並非是沒有根據的無聊之舉,長安城住著六十多萬人,在這個時代是個無法超越的巨無霸。


    人口數量增多,政治經濟又都十分穩定,長安城的房價是年年看漲,而且人口還在增加當中。


    長安城的擴建之事在朝中已經有了提議,沒辦法,前隋最盛之時,長安也就四十多萬人,當時舊長安還沒這麽破落。


    文皇帝楊堅就算把大部分百姓遷移到了大興城,舊長安也還留下了不少人,原因不是人們不願去新城居住,而是大興城新建不久,規模上還沒上來,根本住不下那麽多人。


    到了仁壽年間,大興城的建設才漸漸來到尾聲,人口定格在了四五十萬人。


    本來楊廣要是好好的在長安待著,大興城的人口規模絕對不會僅止於此,可楊廣隨即遷都洛陽,許多貴族跟隨而去,順便帶走了人氣,大興城的人口不增反減。


    到了大業八年左右,大興城人口已不足三十萬。


    後來戰亂四起,人們紛紛避禍於關西,新長安的人口於是劇增,李破進入關西之後,便享受到了人口上的紅利。


    如今長安城中的人口突破了六十萬,城池的容納度漸漸到達極限,不想拆除城內的園林綠化的話,那就要向外擴建,甚至是把周圍的河道納入到城池當中。


    而六十萬人日常的吃穿住行,所費巨大,當年的永興大倉就是為此而建,隻是離著遠了些。


    舊長安地方足夠大,和新長安離著不遠,而且馳道修的好,來往也方便,最重要的是那裏房子多,不需大動,就能用得上。


    李原在那邊其實是跟著元朗,蘇世長等人做工程規劃,明年估計就能動工了,建好了,官府可以在那裏囤積糧食以及長安百姓需要的各種日用品。


    來往的商人們也能在這裏歇腳,甚至是交易貨物,應該是有點像後來的集貿市場。


    長安擴建之後,離著舊長安會更近一些,李破沒道理不支持。


    而且這事挺鍛煉人的,李原歲數還小,參與進去不太合適,跟著走走看看就成,就是元朗那廝有點不靠譜,得給兒子找個穩重點的人跟在身邊。


    “庶務之上,多看多想,少說話,最重要的是不能把學業扔下,你阿娘盯著你呢,別以為跑去了那邊,就誰也管不到你了。”


    李原終於感受到了一些來自父親的溫暖,點頭如搗蒜。


    李破又問了幾句,便擺了擺手示意兒子可以滾蛋了,李原麻利的溜了,他可不想陪著父親用飯,太難受。


    挺長時間沒見到弟弟妹妹了,他這個做兄長的要好好教導一下他們,要讓他們知道大哥的拳頭還是那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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