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節承認自己心裏有點慌,用後來的話說,就是這事碰到了他的知識盲區。


    別看這些年他好像都在官場中廝混,實際上他本質上一直不算一個官場中人,行事比較粗獷。


    如果在軍中的話,倒也沒什麽,可一旦涉及到官場中那些繁複的細節問題,他就兩眼一抹黑了。


    因為他對這些向來沒興趣,辦什麽事他都是找狐朋狗友來解決,就像是現在有了為難,找了高季輔給出主意,又尋拓跋壽說話,忙的不行。


    他這次從吐蕃迴來,確實帶迴了不少財貨,也一如他所說,大多都是蘇毗貴族們送給他的。


    蘇毗人有什麽好東西?那還真不少。


    別看普通的蘇毗人窮的叮當響,但他們的貴族卻很富裕,這並不稀奇,放到任何一個群體當中,隻要出現貴族這個階層,財富必然會向這個階層集中。


    不論是突厥人,還是高句麗人,或者是吐穀渾,吐蕃的山南各部族,甚或是大唐,其實都是一個德性。


    即便是野獸,其實也沒什麽不同,不論是獅群還是狼群,領頭的總要多吃多占,何況人乎?


    …………


    所以說,程大胡子離開蘇毗的時候,蘇毗女王以下,還真就沒有虧待他,各類獸皮數百張,金銀寶石裝了個大箱子。


    對於蘇毗人來說,最為廉價卻也最為寶貴的其實是奴隸,老程心裏還有數,知道這東西不能要,於是死命的給推拒了,不然還能帶迴來數十個奴仆。


    如果不是還有其他將軍需要蘇毗人好好打點,他們還能再多送一些。


    至於香雄人和雅隆人,程大胡子跟他們不熟,禮節性的饋贈也都是好東西,可程大胡子見阿史那大奈等人都沒收,旁邊又有侯君集勸著,程大胡子就算眼紅,也沒敢伸手。


    這些東西好不容易弄迴長安,程大胡子覺著是他用命換來的戰利品,他以前大手大腳慣了,沒攢下什麽家底,職位又一直不高。


    妻兒在長安過的就勉勉強強,更何況他還得養著秦瓊的家眷呢。


    秦瓊死在了潼關,可其家人卻保全了下來,程大胡子雖說沒心沒肺,但秦瓊和其他人不一樣,兩家是正經的世交,早年都是山東軍事集團中的一員。


    隻是屢屢遭到打擊,兩家都是家道中落,等到程知節年幼的時候,齊州秦氏勉強還能保住個架子,其實也窮的叮當響了,家裏也沒剩下什麽人。


    程氏就更落拓,當年齊州大都督的兒子都去販私鹽了,你說還有什麽可以稱道的地方?


    山東人和關西人相互廝殺了上百年,結下了無數血仇,等北齊一倒,迎接山東軍事集團的就是長達數十年的一波波的清洗。


    什麽世家豪族,什麽名門貴望,盡都煙消雲散。


    為什麽隋末戰亂先從山東開始,其中就有這樣的原因,山東酷吏橫行,失去了山東世族保護的山東百姓,實在過不下去了。


    隨後便是揭竿而起,一唿百應,像程知節,秦叔寶這樣的山東世族餘孽們,有的投了官軍,大部分則義無反顧的參加了義軍。


    …………


    所以說程大胡子沒什麽重振家聲的念頭,他父親程玉是晚年得子,程玉死後,家中人丁四散,程知節當時過的什麽日子可想而知。


    早就不記得什麽祖上榮光,純粹的一個草頭王。


    還能想著看顧一下秦叔寶的家眷,多數也是因為想做給旁人看,他程知節有情有義,可以托付妻子。


    實際上呢……好吧,不管真情還是假意,他領了俸祿之後確實都會去瞧瞧秦叔寶家的孤兒寡母,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如今得了些財貨,聽拓跋壽說要被少府抹去七成,程大胡子心疼的心都抽抽了,頓時忘了自己為什麽要跟拓跋壽說話,緊著就問,“韋少府聽說人還不錯啊,怎的如此心黑……”


    聲音有點高,拓跋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喝酒喝酒,少府就是做這個的,關韋少府何事?”


    程大胡子十分不滿意,聲音卻低了下來,“那為何吳王……”


    拓跋壽道:“吳王家業大,成船的家資都運迴了長安,可誰能比得了人家?陛下親口特許,你老程若是能讓陛下開口,嘿嘿,那還用在乎什麽區區財貨?”


    一個聲音突然就插了進來,“吳王殿下是異姓封王,蓋於眾人,淩煙閣上位在第一,以後亦無人可以仿效。


    使君若信得過俺,不如把資財……兩位也許不知,吳王投效之初,是要獻出家財助陛下成事的。


    隻是陛下不欲奪人家產,才未允吳王所請,結果兩位也都曉得了,若說當今豪富者,吳王當數第一。


    可使君雖比不得吳王殿下,卻也不用妄自菲薄,敬獻家資的話,旁人或許不成,可使君與陛下有舊。


    不如借此獻修皇陵,陛下聽聞必然欣喜,當有厚報於使君,與此相比,區區財貨,確實算不得什麽。”


    兩人臉上變色,轉頭看去,正是扶風郡太守許敬宗,也不知什麽時候這廝湊了過來,聽到了多少話入耳。


    這有點犯忌諱,拓跋壽眼睛一瞪,酒盞重重的頓在了桌上,眼瞅著就要發作出來。


    可卻被程大胡子一把按住,“俺們兄弟說話,沒什麽不能讓人聽的,聽許郡守說的很有道理嘛,來來來,坐下與俺們喝幾杯。”


    許敬宗本來是過來敬酒的,聽兩人說的投入,就在旁聽了幾句,兩個家夥比較膽大,又是陛下又是韋少府的,也沒什麽顧忌。


    許敬宗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過他之前就已起了結交之心,冒然插言是文人慣用的套路,語不驚人死不休嘛。


    這要是遭了程大胡子訓斥,他轉頭就走,以他的臉皮,著實不算什麽,也就是受點小羞辱而已。


    他是見過大場麵的人,當年在江都殿上,惡狼環伺,他跪下乞求饒命的時候可沒半點猶豫。


    此時見程大胡子非但不怪,還笑臉相迎,就知道自己做的對了,施施然的拱手一禮,伴著堂上翩翩起舞的美人,卓有風姿。


    “使君不怪俺聽人私話,足見大度,得罪得罪。”


    兩個武人頓時麻了爪,對於他們來說,別看平日裏一口一個酸丁的罵著讀書人,可他們還是很羨慕這些酸丁的儀態的。


    許敬宗於是入座,他可會來事,端起酒盞便敬了拓跋壽一杯,拓跋壽那點火氣頓時煙消雲散,傻樂嗬了起來。


    再敬程知節,不想程大胡子覺著一盞不夠,跟他連幹了三盞,許敬宗悄悄捂了捂肚皮,覺著有點漲。


    程大胡子這才笑嗬嗬的開始打問,“陛下修皇陵了……啊,俺走的時候好像聽誰說過,選在了渭南是不是?”


    許敬宗點頭笑道:“使君所言不差,隻是那會應該還沒定下來,去年年初定址,年中開的工,正是由尉遲將軍督建。


    俺聽說工期將逾十年,陛下體恤民力,無過於此啊,想那前隋建大興,洛陽兩城的時候……”


    程大胡子哪有耐心聽他講古,頓時端起酒盞,“郡守說那些可就遠了,來,咱們喝一杯,俺與郡守可謂是一見如故。


    郡守不要當自己是外人,俺交朋友向來實在,以後有什麽用得著俺程知節的時候,隻管吩咐,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又是一杯酒下肚,許敬宗飲的有些急,酒氣上湧,腸胃便有些翻騰了起來。


    拓跋壽撇了他一眼,接著便舉杯迴敬,“看郡守斯斯文文的,沒想到還有此酒量,得,俺也迴敬郡守一杯,不能讓程大郎說俺不懂禮數。”


    這就是武人對待文人的態度,你若不能在戰功上勝過他們,越是斯文的讀書人到了他們的麵前,越是要擠兌於你。


    這會還不算明顯,畢竟當世的文人,包括許敬宗,都能騎馬張弓的,等到後來,那才叫文武殊途,見麵就撕個不停。


    許敬宗明白自己想要結交這些人,總需受點罪,但他可不是任人揉捏的人,舉起酒杯笑道:“拓跋將軍戰功赫赫,俺早有耳聞,今日能與將軍同飲,可謂三生有幸啊。”


    拓跋壽愣了愣,果然入套,“郡守竟聽過俺的名聲?”


    許敬宗不緊不慢的道:“俺拜見過左武候衛大將軍徐將軍,大將軍與俺說起過拓拔將軍,十萬強兵共攻南陽,唯將軍立下先登之功,著實可敬可佩。”


    程大胡子聽了眼睛眯了眯,這許敬宗真還有點門道,是徐世績那廝的人?徐世績當年和他算是同僚,可現在他絕對不想去徐世績麵前尋不自在。


    徐白臉和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再說單雄信的人頭就是徐世績給砍下來的,那白臉賊陰的很,如今成了那人的妹夫,攀上了高枝,估計收拾起他們這些瓦崗的老兄弟來就更順手了。


    當然換了他程大胡子其實也是一般,不然時不時的就會被人揭一揭當年的醜事,那多尷尬?


    老秦死的有些早啊,不然許也不用怕徐世績和張亮那些人,程大胡子暗歎一聲,有些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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