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們在一起飲酒,其實很少會有什麽共同語言,即便誌同道合,相處時也要耍弄心機,不然大家就會覺得乏味異常。


    兩人對飲是如此,三人相聚就更熱鬧,如果是七個地位相當的宰相,那就隻能說是慘烈了。


    隻過了一會,李破就有點後悔了。


    這些人在一處說話,開始時還湊合,等談到政務,那就明槍暗箭的較量了起來。


    三省爭權,那可不是說笑的,這些人平時都不怎見麵,一旦聚在一處,那就要論個高低。


    有皇帝在看著,就更需顯出本事來,不能被人看輕了去。


    你遞個話頭過來,我一定給你接住,說不出個子醜寅某來,那便算我輸了一陣,但如果我連擋帶殺,你卻遮攔不住,嗯,多謝相讓,承情承情。


    即便是你問候一下我父母安好與否,那我也想想你為何突然問候起了俺的家人,是不是別有所圖或是在罵俺?


    李破聽了一陣,心說怨不得當年文皇帝宴請賀若弼等功臣的時候,賀若弼拍著桌子跟文皇帝叫囂,估計是被旁人給坑了,不然賀若弼做到大將軍的地步,人肯定不傻,怎會如此乖張?


    這哪是吃飯飲酒,三國演義都沒這麽熱鬧。


    …………


    此時的話頭是由溫彥博起的,他說起了楊廣重建東都洛陽之後,洛陽幾經戰亂,如今裴矩等人正在極力恢複洛陽舊觀,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讓洛陽重現當年之盛景。


    大家都知道,這是為皇帝巡幸東都牽個頭,在宴席之上討論一下此事。


    眾人都很捧場,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了洛陽舊事,想的是皇帝從未到過洛陽,大家都說一說,好讓皇帝熟悉一下。


    中書令蕭禹這個大嘴巴冷不丁就來了一句,“杜侍郎曾在東都多年,不如為我等說說洛陽牡丹花開時,還如當年之盛否?”


    這話聽著就不很對勁,殿中之人都不很明白蕭時文為何要向杜楚客發難。


    雖然之前門下省的三位被多灌了幾杯酒,大家明裏暗裏的對他們冷嘲熱諷,其實主要還是因為門下省職務所致,找到機會自然要跟他們為難一下。


    杜楚客神態微窘,這個問題問的他很尷尬,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在東都洛陽仕於王世充,後來還被叔父杜淹陷害,坐過一陣子牢,這些往事實在有些不堪迴首。


    所以這個問題對於他來說自然也就很不友好。


    隻是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蕭時文會突然言及於此,是想讓他難堪嗎?不至於啊,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


    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笑的依舊溫文爾雅,“多年未曾見過了,不如蕭中書親眼去看一看,洛陽的牡丹花能開到五月末,應該能趕得及吧?”


    話頭也不軟,顯然杜楚客也被這種好無來由的攻擊弄的有些惱了。


    不遠處的長孫順德暗笑,蕭時文的心胸還真是窄的厲害,這是因為杜如晦而遷怒到了杜楚客嗎?


    當年大家都屬於秦王一黨,可秦王賬下的人物也不是那麽和睦的,杜如晦那個病秧子為秦王李世民出謀劃策,讓很多秦王部屬都成為了犧牲品。


    蕭時文因為性情的緣故,屢屢衝鋒陷陣,吃了不少虧,曾經當麵以病鬼稱唿杜如晦,顯然對杜如晦時常把自己當槍來使非常之不滿。


    長孫順德其實也是如此,他對杜如晦,房玄齡等人也看不順眼,覺得他們無官無職,就攀附在秦王座下搬弄是非,卻把他們這些朝中重臣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讓人惱恨。


    謀士之流鬼鬼祟祟的,就是這麽不招人待見。


    此時蕭時文笑了笑舉起酒杯,“杜侍郎怕是會錯意了,洛陽牡丹雖盛,若是無人觀瞧也與野花野草無異。


    杜侍郎當年在洛陽時,那裏正是戾氣橫生的時節,亂臣賊子舞於殿上,山賊大匪行於城中,杜侍郎對此應是深有體會。


    如今洛陽人丁寥落,全拜那些人所賜,想要恢複舊觀……不容易啊……


    洛陽城中的牡丹花圃,花開爛漫,但無人整理之下,哪會有人有那閑心去觀花?”


    說完,他還妝模作樣的長歎一聲,做盡了憂國憂民之態。


    杜楚客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起來,人家問的根本不是牡丹花如何,隻這兩三句的對答,不論胸襟和眼界,他一下都被比到地裏去了。


    這要是換了賀若弼那樣的人,定然要拍案而起,道上一聲,豎子安敢如此欺俺?然後擼胳膊挽袖子,便會上前跟譏諷他的人做過一場再說,誰攔著就削誰那種。


    隻是杜楚客一文人,口舌上落了下風,卻斷不會想著用拳腳賺迴來……


    …………


    此時封德彝看了看在那看熱鬧,一點沒有幫杜楚客一把的意思的長孫順德,心裏歎了口氣,這人真是沒法說……


    杜楚客別看年輕,做事向來公允,並非唯唯諾諾之人,他代了宇文士及之位,讓長孫順德丟了顏麵不說,前些時長孫順德舉薦那些人,杜楚客也旗幟鮮明的做了反對。


    於是更令長孫順德怨恨。


    但現在是什麽時候,皇帝穩坐其上,眼觀臣下飲酒對談,三省的宰相都在,豈能因小怨而置門下顏麵於不顧?


    封德彝暗自哼了一聲,幽幽開口道:“還請蕭中書慎言,陛下即將巡幸東都,若不去觀賞一下洛陽牡丹,豈不遺憾?”


    蕭禹見這老狐狸開了口,見好就收,三省六部,唯溫彥博,封德彝二人讓他有些忌憚,幾次交鋒,總會被這兩人夾在中間,可謂是難受至極。


    他打了個哈哈,“陛下富有天下,看的是世間繁華,聽得進逆耳忠言,駕幸東都之際,定是日月隨行,群花迎候。


    臣啟隨駕而往,也好沾得陛下一些福氣。”


    溫彥博不忍猝睹的低下了頭,心說蕭時文啊蕭時文,這麽多人瞧著,平常耿直如你,這些諂媚之言怎好意思出口?


    其他人麵露微笑,這樣的蕭時文還是很可愛的嘛……


    李破聽著他們嘰嘰歪歪,就比較心煩,吃個飯也不得安生,這就是他不願宴請這些人的原因所在。


    隻是瞧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暗藏機謀的樣子,卻也能瞧出些道道來。


    這些宰相性情不一,來曆也雜,這也決定了他們大多沒有深厚的交誼,不算他這個皇帝刻意為之,隻是他一路走來,在用人上麵不拘一格,又無門戶之見,最終也就造成了現在這種局麵。


    不像前隋,或是李淵執政之時,朝堂上盡多關西人的影子,相互之間知根知底,聯絡有親,讓人非常難辦。


    如今總體來說這是好事,弊端嘛,可能就是不太團結,日子一久,這些人待著沒事就嘰嘰咯咯,積怨深了的話容易起政爭。


    當然了,沒有政爭的朝堂那叫朝堂嗎?朝廷那麽多的機構衙門,若是大家都和和氣氣,那才叫見了鬼呢。


    所以說這也不能稱之為弊端,隻是朝堂之上的正常現象罷了,隻要沒人來挑戰他這個皇帝的耐心和權威,臣下們的政治訴求或是私下裏的一些爭鬥,便都在他容忍範圍之內。


    “朕要巡幸洛陽之事,如今朝野盡知,這是朕想出去走走,看看花,散散心的事情嗎?東都洛陽,中原之腹心。


    戰亂之時四麵楚歌,可一旦天下承平,便成福澤之地,卿等都乃大才之人,這些話不用朕來說吧?


    所以朕此次出巡,便無反對之聲,因為諸人盡都曉得,朕非是煬帝,四處巡遊,隻為一己之私。


    若是朕想去封禪泰山,卿等怕是就不會這麽說話了吧?”


    溫彥博居眾人之首,此時立即起身躬身道:“陛下為天子,天子亦有人欲,臣等從來不敢苛求,然天子者,必克己欲而奉天下,如此方稱聖明。


    此番陛下欲東巡洛陽,正奉公之舉,臣等怎敢相阻?之前眾人些許笑談,徒逞口舌,還望陛下莫要見罪。”


    蕭禹和杜楚客也坐不住了,起身請罪,君王麵前有所失言,其實不怕什麽,就怕皇帝心眼小,給你記到小賬本上。


    李破倒是無心記賬,蕭時文這廝的賬目有點多,已經記了好幾筆了……


    他按了按手,讓他們坐下,“洛陽殘破如許,恢複起來極為艱難,卿等就莫要再想什麽牡丹花了,還是做做正事,迴去好好想想,給朕出點有用的主意比什麽都強。


    既然蕭時文想要隨朕至洛陽一觀,隨行之人就由卿來定吧,和上次北巡一樣,一應諸事盡都從簡。


    正好今年宮裏要修一下宮室,朕會帶嬪妃隨行,洛陽那邊知會一下裴弘大,讓他整理一下洛陽行宮,不求奢華,隻要住著舒適一些即可。


    朕總聽人說起,飯要一口一口來吃,事要一件一件來做,比如修建宮室,皇陵等事,朕斷無一揮而就之心,陸續修整,用個幾年十幾年的時間皆可。


    朕雖富有天下,可身隻一人而已,富貴早已享用不盡,哪還能爭天下之利而為己用?


    也望卿等能夠明白,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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