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的兩個人一老一少,負手而立間,氣度不凡。


    見三兄弟來到,兩人稍一打量,便都拱手施禮,三兄弟有些莫名其妙,他們的門前根本沒有客人登門造訪過。


    這剛中了進士,就不一樣了?卻還是趕緊還禮。


    “在下國子博士孔穎達……”


    “長安海事學院祭酒馬周。”


    三兄弟消息閉塞,根本沒聽過這兩人的名聲,隻是職位卻還識得。


    而且這一老一少都帶著些河北口音,一聽就知道這是遇到鄉黨了,立時便多了些親近的感覺。


    李義琰和李上德向來以堂兄李義琛馬首是瞻,所以再次施禮相互通報姓名間,還是李義琛問道:“兩位來此,是尋俺們兄弟的嗎?”


    孔穎達重禮,一絲不苟的施禮答道:“冒然登門,多有打擾,望勿見怪。”


    馬周看了看孔穎達,知道今天這一趟很有可能是白來了。


    他來這裏的目的很明顯,長安海事學院初建,自然要招攬人才,還有比新科進士更容易糊弄的對象嗎?


    隻是他想不太明白,孔穎達到這裏是為了哪般?


    作為朝廷開辦的太學,向來崖岸自高,坐享其成才是他們的風格吧?怎麽會派了孔穎達來見中第的進士?去吏部直接調人豈不輕易?什麽時候學會屈尊降貴了?


    他再次在心裏確認了一下孔穎達的來曆。


    這人名聲不小,他自然曉得,孔穎達是河北衡水人,孔子後人,當世經學大儒,不論是家世,或者是在文壇的名聲,還是個人學識成就上,皆非馬周等後進所能比擬。


    而且孔穎達還是前隋開皇年間的經學進士,是開皇盛世湧現的那批儒學大家中的一位,在一些人心目中地位非常高。


    隻不過孔穎達一直未曾做過高官,加之隋末戰亂的影響,讓他的名聲不能通達於內外而已。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人前些年受了秦王李世民招攬,成為了秦王府大學士之一,後又在李淵治下兼任了國子助教,標簽太過明確,對其仕途的影響可想而知。


    但話說迴來了,以其通讀經史的造詣以及學術上的諸般成就,走到哪裏都會得人敬重,官位,家世什麽的相比之下反而都不很重要了。


    要知道大儒兩個字在當世重若千斤,能被人稱得一聲大儒,即便布衣之身,也能輕鬆做到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地步……


    與孔穎達交好的那些人,各個皆非凡俗,就算受到政治上的影響,不能居於高位,屠刀多數也會自動避開他們,除非遇到不管不顧的二愣子。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嘛。


    這也是馬周比較詫異的地方,李義琛兄弟別看中了進士,可在孔穎達麵前隻能算是後進末學,哪裏值得孔穎達這麽鄭重對待?怎麽看都不太對勁。


    不會是在國子監受到排擠了吧?那不如來長安海事學院嘛……


    馬周心裏嘀咕著,他覺著應該尋人問一問國子監的近況。


    不論是長安海事學院,還是長安書院,其實都缺兩樣東西,一個是朝廷的正式承認,一個就是底蘊。


    別看兩處都是朝廷建起來的,但它們不具備國子監那樣的朝廷屬衙性質,國子監中人都有正式的朝廷品級。


    而長安海事學院和長安書院除了祭酒之外,皆不入品,屬於雇傭性質,不算仕於朝廷官府。


    另外就是各自的底蘊太薄,不論是招攬人才還是招收生員,都有所礙難。


    不然的話,長安書院祭酒李玄道等人也不會想借科舉宣揚書院的名聲,這顯然是想給書院打造根基之舉。


    而他這個長安海事學院祭酒親至也是誠意滿滿。


    當然了,若非李氏兄弟三人都是河北人,馬周也不會費這麽大工夫,畢竟他現在身份也不一般了。


    在用人上麵,大家保持的觀念一直沒怎麽變過,第一個是親戚,第二個就是鄉黨,這都屬於比較可靠的人物。


    如今河北的人才少的厲害,朝堂之上是關西人和晉人的天下,現在江南人物也漸漸占有了一席之地,還要細分成江左,江右和蜀中三方。


    至於河北,河南,山東這些地方,別看現下還有些傑出人物,可將來就不好說了,可以說是人才凋敝,後繼無人。


    當年中原腹地那些赫赫有名的望族,紛紛元氣大傷,想要恢複過來也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


    ………………


    此時馬周瞅了瞅孔穎達,眼珠轉了轉,笑著跟李義琛兄弟道:“三位好像竟未聽聞過孔博士之名?”


    三兄弟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臉紅不已,李義琛探問道:“還未請教……”


    馬周道:“劉焯劉士元乃河北前賢大儒,幾位總曉得吧?”


    李義琛趕緊表明自己並非毫無見識,“前輩先賢,俺們兄弟自然曉得,還拜讀過他所著之曆書,九章算術注解等,隻是聽說前些年歿了……”


    孔穎達瞥了瞥馬周,“劉師之賢,輝映千古,非是等閑談資,還請祭酒口下留德。”


    劉焯這人就不用說了,河北大賢,說是大儒,其實他是個當世的天文科學家,在天文曆法上的貢獻幾乎無人能及。


    這個說法不限於華夏,而是在當時世界範圍內來說的,比如說他測算出了太陽係內五大行星的位置以及運行周期,速度等等,據此還推斷出了日食月食的時間和規律,你說厲不厲害?


    在後來享有大名的李淳風等人,和他比起來都是弟弟,更可笑的是後來人說起李淳風,竟然大多隻記得一個推背圖,那種神神叨叨的玩意……而知道劉焯的人就更少,簡直是悲劇。


    如果劉焯能廣收門徒,宣揚自己的著述,很有可能就是華夏曆史上的孔子第二,和孔子還不一樣,那是天文學之父。


    而孔穎達,正是師從劉焯,可惜隻得經義……


    ………………


    孔穎達是正經的讀書人,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馬周對孔穎達的警告沒當迴事,隻是拱手道了一聲恕罪也就完了。


    接著笑對那兄弟三人道:“孔博士正是師從劉前輩……好了,這裏不是說話所在,當門而立,這可非是待客之道。


    不如坐下來相談,有孔博士在,你這個明經進士正好可以多多請教經義,孔博士可是此中大家,與之相處一刻,值得萬金。”


    春宵一刻值千金,好嘛,孔穎達貴了好多,馬周這話說的可夠損的。


    三兄弟憋著笑,趕緊請他們入內。


    孔穎達修養極好,也不跟馬周這廝一般見識,施施然的跟在三兄弟後麵,被讓進了小院。


    仆從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提著食盒就把這裏當做自己家了,小院很是狹窄,隻兩家屋子,看看就知道都是住人的,於是便從屋中搬出桌椅,把酒菜擺在了院子當中。


    還得把拴在院中的一頭驢子趕開……


    李氏兄弟有點不好意思,窘迫之處就這麽晾在人前,對於年輕人可以說是極為丟臉。


    相比沉默寡言,到了哪裏都能安之若素的孔穎達,馬周因為吃過苦,受過累,求過人,做過事,所以人情練達。


    等到大家坐定,馬周就笑著道:“俺當年來到京師之時,正逢戰亂四起,一路之上可謂九死一生,僥幸來到長安已是窮困潦倒,想尋個寄身之所也不可得。


    磋磨一番才入幕旁人府中,前幾年還被趕了出來,寄居在寺廟之中……”


    說到這裏,他看著李義琛兄弟歎息道:“你們兄弟也不是出身大富大貴之家,可卻趕上了好時候,比俺強的多了,來,咱們飲上一杯,能與高賢共坐,正乃人生樂事也,飲勝。”


    李氏三兄弟已經流了一地的口水,此等際遇對於他們來說,有點玄幻,同時也感受到了中第的快樂之處。


    如果他們沒有中進士,想來這兩位也不會登門造訪,所以李義琛和李義琰兄弟兩個對將來的生活充滿了向往和憧憬,連落第的李上德,也不再那麽悲傷……


    幾個人舉杯,稍一示意,便都飲了。


    孔穎達笑著道:“三位也都餓了吧?不忙說話,先用一些吃食。”


    孔穎達已年過五旬,身體看上去還好,溫文爾雅,行止有度,卻不刻板,說話不緊不慢,不經意間便有了長輩的樣子。


    那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氣度,正是讀書人修身養性想要達到的目標。


    即便是馬周,也是暗自羨慕,和這樣的人相處,再是機巧也有無處著力之感,而且很容易便會產生諸如仰慕,自慚形穢之類的心理。


    那邊的三兄弟已溫順如綿羊,初出茅廬的他們,在這兩位麵前,真的沒有任何可比性,能夠見到這兩位人傑,其實隻在於他們出身河北罷了。


    三兄弟為他們氣勢所懾,就算腹中饑餓,也一直在拿捏著讀書人的架子,細嚼慢咽,很是痛苦。


    那兩位卻不在意這些,你來我往的飲了兩杯。


    馬周便道:“前些時長安書院的那場文會,博士為何沒有露麵?論起才學來,那些人沒有幾個能與博士相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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