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當中,李破高坐於上。


    廳中除了絳郡太守趙嬴,親衛大都督羅士信之外,皆是裴氏中人。


    李破沒有帶其他人過來,像岑文本等人才名遍傳天下,到了裴氏祖宅,說不定裴氏見獵心喜之下,就能開上一場文會。


    李破還有正事要辦,來這裏坐一坐已是給足了裴氏臉麵,不想弄的那麽繁瑣。


    ………………


    “聞喜這地方向稱人傑地靈,在朕看來,主要還是落在裴氏一族身上,魏晉以來,遠及秦漢,裴氏都是人才輩出。


    輔佐君王,牧有天下,福澤百姓甚多,裴氏深有功績。


    今天下已定,朕重厘四海,正是用人之際,裴氏即有如此之賢,當效古之良臣,盡其才,展其能,秉上奉君王,下治黎庶之心行事。


    孟子嚐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所以又言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於是便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說。


    先賢之語可謂道盡讀書之真諦。


    隻是在朕看來,這還不夠,朕不想治下多出許多林下隱士出來,那許多糧米喂給他們,豈不浪費?


    所以朕對讀書之人隻有一個要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此言一出,如擲金石,鏗鏘之音大作,眾人聽在耳中,迴音陣陣。


    這個世界如果真有神異之處的話,天地都要為之一震才算合乎情理,這是千百年來讀書人提綱挈領式的警句。


    所謂大道至簡,區區二十二字,卻道盡古代讀書人的誌氣,充滿了奮進之意,鋼筋鐵骨,錚錚作響。


    來自數百年後的綸綸大音,迴蕩在大廳當中。


    在魏晉林下之風猶有餘音的今日,此言可謂振聾發聵……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廳中眾人盡都默念數遍,咂摸滋味,如有餘香。


    年輕一些的已是熱血沸騰,幾乎不能自製。


    其實說出這話,李破當即就有點後悔了,多好的句子,怎麽現在才想起來,浪費了啊……這要是掛在長安書院當中,才有價值。


    現在說給裴氏這些人來聽,豈不成了專門送給裴氏的訓導之言,除了讓裴氏名聲大振之外,意義實在不大。


    廳中一下安靜了下來,裴世清震驚的看了看皇帝,除了在不住的琢磨著這話的深意之外,也在心裏叨咕,難道如今流傳於京師的那幾首詩詞,還真是皇帝所作不成?


    不應該啊……


    他和皇帝初見於絳郡,接觸不算多,後來入長安當了吏部尚書之後,才算真正走到了皇帝麵前。


    以他的眼光,皇帝的文化底蘊瞞不過他。


    即便當年在郡城城頭,皇帝寫下了一首從軍行並很快傳唱開來,他也不認為自己看錯了什麽。


    皇帝起於邊塞,當初隻一小卒而已,就算天賦異稟,也不足以寫出從軍行,潼關懷古,青玉案那樣的名篇佳作,估計是由旁人代筆,適時而出。


    自古以來,這樣的事情並不鮮見。


    文人若是如此,實乃卑汙之行,就算不能坐實,也會受到眾人的口誅筆伐,尤其是高官們更要注意,與自己人設不同,最好不要強行為之,那會在適當的時候成為政敵攻訐的借口。


    可如果換做是皇帝,那就很正常了。


    偶爾為之,誰也不敢挑皇帝的毛病,佯作不知才是為官之道,如果有誰敢跳出來說皇帝抄襲,那肯定是活的不耐煩了。


    這是一種潛規則,古之帝王大多不能免俗,除了幾個異數之外……嗯,有詩才的皇帝,那絕對是天下人的噩夢。


    可當今皇帝就是這麽獨特,裴世清覺得如果是神人托夢的話,解釋起來應該會更合理一些吧?


    子不語怪力亂神,裴世清是正經的讀書人,會想到神人托夢之說,說明他已經懵了。


    靜寂當中,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湧動,想要破土而出。


    裴世恆先看了看自家堂兄,然後正了正本就已經非常標準的坐姿,緩緩開口道:“還請陛下明示,何以為天地立心。”


    這是文人對答,爭辯的最標準的開場白,有請教之意,卻也埋藏著隨時進行辯駁的情緒,隻不過他麵對的是皇帝,所以微微俯首,做出聆聽教誨的姿態。


    不過當世的讀書人和後來的到底有很大不同,他們的忠君思想沒那麽濃厚,他們也不是純粹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隻一心苦讀聖賢之書的讀書之人。


    他們還有另外一層身份,貴族,在他們的教育體係當中,除了讀書進學之外,還要學習弓馬,其強悍之處是後來的讀書人所不能及的。


    出將入相才是他們的人生目標,裴氏子弟出外領兵作戰的不在少數,比如說如今領兵於雁門的裴行儼。


    他出於裴氏中眷房,世居洛陽,他的父親裴仁基更是隋末上將之一,父子二人轉戰河南河北,功勳頗著,你能把他們當做是單純的讀書人嗎?


    這樣的例子非常多,不用一一列舉,不然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


    李破一聽這話音,再瞧他那架勢就知道是什麽意思,心說這是要跟我論辯嗎?真是好大的狗膽。


    稍稍想了想便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而為人,卻需分好壞,良莠,為天地立心者,仁與不仁之分也。


    為生民立命者,便當以天下為己任,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者,百姓之天下也,讀書人當知民意如潮,背之即覆的道理。


    傳承先賢道統,去蕪存菁,不謀一時,慮有長遠者,可為今之聖賢。


    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好話人人會說,可朕希望你們這些飽讀詩書之人能夠有這種誌向,不落窠臼,繼往開來,不以家族,官職高低為念,讓國家盛強,讓百姓明辨是非,安居樂業,此乃萬世之功德,非大賢不能取之。


    朕今設科舉,便是舉賢納才之舉措,裴氏為晉地之首領,若有為國為民之抱負,不妨應之,可為開萬世太平之始乎?”


    ………………


    皇帝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留下一地雞毛。


    李破走了,裴氏眾人恭送迴來立即聚在正廳當中,裴世恆立即讓人拿來紙墨,將皇帝留下的警句默了出來。


    眾人眼巴巴的看著,心情卻都是歡喜不已。


    裴世恆的一句話道出了他們的心聲,“此可為裴氏家訓開篇之語也,宜懸於學堂之上,讓子孫日夜觀之,可得千秋之氣也。”


    眾人紛紛點頭應和,皇帝之訓不可多得,尤其是這種可以存世的大理名言,更是如此。


    有人歎息一聲道:“千秋之氣,慨然長存,非吾裴氏可以獨得,不如宣揚出去,以佐賢君之名望。”


    裴世恆也隻能遺憾的點頭同意,更為可惜的是沒有留下皇帝的墨寶,不然這次便宜也就占的大了。


    而且皇帝還在其中夾雜了些私貨……


    科舉已然臨近,裴氏當中意見不一,有的想先派些人參與一下,順便觀望一下風色,如果一如當年前隋一般,那以後也就沒有參與的必要了。


    這屬於裴氏的主流意見。


    有的人則主張應該全力以赴,他們認為科舉必將成為取代察舉之製的選才舉措,裴氏應該在這方麵占據先機。


    他們說的也很有道理,隻是有冒進之嫌,年輕一代的裴氏子弟現在看來根本不愁官職,穩妥起見還是應該以試探為先,不能把籌碼一股腦的都壓上去。


    還有極少數的人覺得對裴氏來說,科舉可有可無,甚至有的人認為這是對裴氏這樣的大族豪門的打壓,不應該支持不說,還要極力反對。


    之前裴世恆和在外為官的裴世清等裴氏中人書信往來,也探討過科舉的事情,大家同樣是眾說紛紜。


    比如裴世清迴書大致的意思是說,皇帝心意已決,其意甚堅,裴氏起碼要做個樣子出來,不然裴氏子弟再要入朝為官,怕是要被另眼相看了。


    從這些話明顯可以看得出來,裴世清也讚同先試探一番,是比較穩妥的辦法……


    連裴世清都是這樣一個說法,可見萬事開頭難,大唐開國的第一次科舉就麵臨這樣的一個情形,大家都不知道深淺,加之有前隋的前車之鑒,所以試試探探在所難免。


    反而是南邊的貴族們對科考已經比較熟悉,在開科之後會比較熱情一些。


    ………………


    不過現在裴氏的選擇就隻剩下了一個,皇帝親自登門費了不少唇舌,還給裴氏留下了那樣高的期望,也就堵住了裴氏的退路。


    不管科舉成敗與否,裴氏都要全力以赴,不然的話……後果你慢慢琢磨吧。


    而在六月間,各郡官考其實已經開始了,和去年冬天裏在長安舉行的官考相比,簡直就是群魔亂舞。


    營私舞弊的事情層出不窮,各郡報上的清退名單,多數都是排除異己的產物。


    這算是李破留給李碧的一道考試題目,處理的好不好其實都無關大局,最重要的還是六月末的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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