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稠很欣賞這個年輕人。


    說起來何稠這人氣量不算很大,多才多藝之餘,難免恃才傲物,更甚者便是敝帚自珍,並沒有培養出什麽人才。


    很多從前隋開皇年間走過來的老臣都時常會拿名臣高熲來做比,可真能像高熲一般,善納人言,舉薦賢能,養育人才的卻沒一個。


    何稠便是其中之一。


    隻是到了晚年,一些事情看的開了,又有皇帝時刻提醒,示意,他這才開始傳授技藝,專注著述。


    一些像李淳風之類的年輕才俊來拜訪他,他也能善待他們,而不是自恃身份,拒人於千裏之外。


    年輕一輩在他麵前都以師禮拜見,輕浮一些的出去便跟人說自己是何公的弟子,謹慎一些的則諱莫如深。


    反正何稠的名聲由此漸漸大了起來,有了唐初大匠,當以何公為首的趨勢,而在他門下走動的人物,來曆上也日趨複雜。


    李淳風之所以能得何稠賞識,是因為何稠覺著這個年輕的後輩很有些他年輕時的模樣,孜孜進取,不落窠臼,若能一直堅持下去,不定就能一代大家,將來成就上並不會比他何某人差了。


    兩人先是禮節性的寒暄了幾句。


    李淳風問起了何公的身體是否康泰,何稠則問了問李淳風的學業。


    李淳風在長安書院中任職教授一職,其實多數時間還是埋首於藏書樓的書籍當中,拚命的在充實自己的學識。


    之前不論是何稠,還是其他一些人,都有心想薦舉他重新出仕為官,都被他婉拒了,就是因為這廝舍不得藏書樓中那些書冊,此人心性由此可見一斑。


    寒暄過後,李淳風迫不及待的從身上掏出了一遝厚厚的書稿,奉到何稠麵前。


    “近日略有所得,便拿來給何師品鑒一番,還請何師不吝雅正。”


    方方正正一張大臉,看上去很嚴肅一個人,此時卻帶著討好的笑容,就像一隻兇犬,卻做出了二哈一般的表情,怎麽瞧怎麽別扭。


    何稠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好笑,嘴上道著好說好說,隨手翻弄了一下。


    李淳風的字寫的很好,就是書稿弄的亂七八糟的,可見來之前沒有做出必要的整理,年輕人還是急躁了些,不注重細節,這樣的話做官可是要吃虧的。


    隻是稍微瞄了瞄,何稠便知道這是關於曆法推算之類的文稿。


    “怎的不送去秘書監卻來給老夫看?老夫對此可無甚專長。”


    李淳風立即笑道:“何師說笑了,您以前身在大府,監管天象,曆法所出,哪有您不知道的事情?


    再說了,學生身在長安書院,位卑言輕,秘書省的人輕易可不會搭理於俺。”


    何稠笑笑,“曆法之變確實事關不小,你沒那個名望,卻喜窮於術數,推演天象,修改曆法之期,老夫是不讚成的。”


    李淳風收起嬉笑之態,正色道:“學生自知年輕望薄,有人也說學生所涉之學偏於正道。


    可師說曾雲,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其生乎吾後,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


    先賢又雲,學無短長,百業競其首乎。


    便如何師先行一步,吾尊而為師,此正師者之道也,吾有所長,白首之翁亦可尊吾為師,合乎理也。


    曆法之學,上窮天理,下極農時,此非正道,正道何存也?”


    這是正經的文人之辯,當世的人聽上去也屬平常,要是擱在後來儒教昌盛的年代,便有離經叛道之嫌。


    正學和雜學現在分的還不那麽清楚,可大多數人其實還是認為,學識精進,求官為先,這才是正途,其他的都屬於輔助之學,看情況和本人的興趣涉獵一下倒也無妨,卻不能成為主業。


    像李淳風這樣的年輕人,一開始便沉迷於術數,天象,曆法之類的學問,聽上去多少有些不務正業。


    何稠老了,不會跟一個年輕人辯論這些,看著年輕的李淳風一本正經的樣子,無奈的捋著胡須道:“李業興,甄鸞,宋景業,張賓,馬顯,張胄玄,劉焯,你聽聽這些人,哪個不是德高望重?


    又有哪個不是和老夫一樣,頭發都白了,才敢道上一聲學而有專,遺惠世人?”


    何稠口中這些人都是修訂各朝曆法之人,即便稱不得名臣,可聲望卻都不簡單,各人也皆有著述存世,為世人所敬仰。


    暗指的就是他們這些人來修訂曆法,是可以讓人心服口服的,同時給李淳風指出了風險所在,他年紀輕輕,即便語有中的,也必然會引發爭論,對李淳風自身的前程很是不利。


    李淳風不傻,能聽的懂,可他在專業上的執拗讓他不服氣的道了一聲,“何師還忘了傅仁鈞傅令君吧?”


    一句話把何稠逗笑了,要是擱在他年輕的時候,一定先挽起袖子把這不識好心,卻來頂撞於他的兔崽子揍上一頓再說。


    現在嘛,卻也隻是一笑置之。


    傅仁鈞現在是秘書省的太史令,專職推演天文,修訂曆法,同樣是當世的術數大師,李淵治政的時候,令他修訂舊曆,成《戊寅元曆》。


    在朝中頗受嘉許,所以即便是李淵舊人,在太史令的位置上卻待的很穩當。


    ..................


    於是何稠擺了擺手,讓李淳風稍安勿躁,看他這麽有底氣的樣子,看來是真有所得,呈上去為難一下那些人也好。


    他迴京好幾年了,傅仁鈞那廝至今也不曾來拜會於他,哼,真是不懂禮數。


    老頭翻閱起了李淳風的書稿,沒有老花鏡,李淳風也書寫的比較亂,他隻能眯著眼睛耐心看下去。


    曆法的推演是個非常嚴肅而且繁雜的過程,術數是基礎,中間夾雜著大段的敘述,針對是正是戊寅元曆的疏漏之處。


    改動不小,弄的有理有據的,何稠看了良久,便眼睛發澀,頭暈腦脹了起來。


    他年紀太大了,已經不適合仔細推演過程,真是難為他這個老人家了,所以他盡量隻看各種推演出來的結果。


    李淳風對於戊寅元曆的改動竟達十幾處,何稠也是俺俺咂舌,心裏道了一聲後生可畏,像這種對成熟的即成之法的修訂,一般都需要群策群力。


    李淳風年紀輕輕,按常理而言能從其中挑出點小毛病就不錯了,可事實上他卻是要給戊寅元曆大動一下,不論準確與否,其人的天賦都是無可置疑的。


    不然的話,他也不可能理直氣壯的在何稠麵前說上一聲,學無先後,達者為師,人家確實有那個底氣。


    ..................


    作為皇帝的李破,此時還無法感受到天下一統之後,人才逐漸湧現的現象。


    五月間,李破召吳王杜伏威入宮。


    長安海事學院快完工了,學院中的教授,教習之類的職位大多也都定了下來,之後便是招收生員的問題。


    海事學院祭酒馬周上書了幾次,規劃出了一些框架,李破看了看,最終還決定采納他的建議,從兩淮和江南地區招收一部分良家子,入海事學院就讀。


    另外一部分生員還是仿效長安書院,從長安左近招收。


    那些世族子弟就算了,你讓他們入讀長安書院也許還成,可海事學院嘛,多數人估計都要嘀咕一聲,那是什麽地方?


    貴族們永遠都是一群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在沒徹底弄明白海事學院的分量以及前途之前,他們是不會因為皇帝大力支持,就把家中才俊扔到那裏去的。


    當然了,這也不是沒有好處,如此這般的話無疑會給平民百姓一個難得的機會。


    像是杜伏威就興高采烈的準備將江左舊部們的孩兒都弄到海事學院中來,補償一下因為自己的任性而擔驚受怕了兩三年的舊部們。


    ..................


    “至尊,那邊建的差不多了,俺想派人去江都那邊召點生員過來,您看成不成?”


    臨近傍晚,兩儀殿中已經點起了燈火,杜伏威先敬了李破兩杯,然後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和杜伏威說話不用想太多,觀察了也有兩年了,老杜表現不錯,在長安城中過的挺好,還召了個不錯的女婿,頗有點此間樂,不思蜀的意思。


    李破用了兩口菜道:“沒什麽成不成的,你自己看著辦吧,南人善舟楫,海上行船看來還得靠他們,尤其是兩淮之士,向稱勇武,倒也合適。


    就是你得仔細些,別弄壞了學院的名聲......你要記得你是吳王,朕封下的第一位王爵,別召些賊頭賊腦的人過來,到時你臉上掛不住,朕也麵上無光。”


    杜伏威眉開眼笑,一邊舉杯相敬,一邊豎起了大拇指道:“至尊說的話總是這麽有道理,北邊的人有幾個見過海的?


    您盡管放心,人來了就都拘在城外老實的讀書本,哪個敢放肆,您盡管拿俺是問。”


    拍胸脯說大話,李破笑笑,心說先給你記著,等到時候掉了鏈子,你覺得你能逃得過?


    嘴上卻是笑道:“好,那朕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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