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間,長安已是一片銀白。


    三省在準備年末賞功之餘,上請皇帝大赦天下。


    大赦這事自古有之,皇帝登基要大赦,比如漢文帝劉恆坐殿,群臣山唿萬歲已畢,勅降恩命,大赦天下,又比如李破登基之後,也曾赦免過刑徒,魏晉以來,此事漸成慣例。


    皇帝生了兒女,也要大赦天下,這個要看皇帝的心情,不然犯了事的人肯定要高興死了,大部分皇帝都兒女眾多,要是生一個赦免一次的話,大家估計就可以放手操作了。


    天下五穀豐登,也可能要大赦,比如漢明帝時,有昔歲五穀登衍,今茲蠶麥善收,其大赦天下的記錄。


    還有人看到一群鳥聚集在城池之中,流連不去,年景又很不錯,於是便以為祥瑞獻聞於帝王,皇帝一高興,也能大赦天下。


    如此種種,說明大赦有很大的隨意性,沒有大赦過的皇帝顯然不是好皇帝。


    比如楊廣那廝就隻登基時大赦過一次,然後他就忙不過來了,登基兩三年的工夫,大工程一個接著一個。


    死的人一堆一堆,在各種工程中犯錯的人也是一批接著一批,逃避民役者越來越多,根本大赦不過來。


    而且他還帶著大隊人馬四處溜達,所過之處盡都天高三尺,連塞外草原上的人都受不了了,就更別提沿路的中原百姓。


    大業八年征伐遼東,而從大業七年開始,百萬大軍漸漸聚於河北,那時從南到北,從東都西,馳道之上不是趕去河北效力的軍隊,就是成群結隊的運糧民夫,倒斃於路途的人隨處可見,即便楊廣想再大赦一次,其實已不可得。


    因為沒有屁用,君王的殘暴麵目已經明明白白的擺在了天下人麵前,大赦之舉無濟於事。


    ……………………


    李破是開國之君,登基時大赦天下是題中應有之義,對象也很明確,就是那些在戰爭中被俘的降人。


    今年就更為重要,因為大唐終於掃平了各地諸侯,讓天下歸為一統,年末大赦正是彰顯君恩浩蕩,秉性仁慈的好時機。


    李破還是一如既往表現的十分克製,主要是將夏國以及梁國降俘作為赦免對象,因為很多江左以及河北降俘還都處於軍管之中,大赦之後免除了這些限製,讓他們能夠擇地而居。


    之外就是些犯了事的官員和囚犯,盡都酌情減罪一等,也就是說隻要你沒犯下謀逆,當街殺人等重罪,夠砍頭的改流放,流放的則打板子等等。


    所以今年的秋決也就停了下來,京城裏最高興的一批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些在官考中出了事的家夥。


    有人把傻兒子掛靠在了千牛備身府,還有人用書童替代自己任有官職,還有文盲混入了吏部……這些都是足夠流放的重罪,他們拖延上一段時間,等到大赦下來,他們就可以到刑部或者大理寺領上一頓板子迴家養傷了。


    至於那些在京的諸侯降人,對他們來說其實影響不大,很多人都已得官,剩下不予錄用的待上一段時間也可以歸鄉去了。


    朝廷明顯沒有什麽秋後算賬的打算,對降人頗為優容,隻要你別像蕭閬那樣憤懣在胸,口無遮攔,起碼生命安全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你沒看竇建德縮在府中幾個月之後,終於試試探探的冒了頭,去東市轉了一圈,也沒什麽大事。


    相比之下吳王李伏威那簡直就是撒了歡,不但在長安四處遊玩取樂,最近聽說還要辦一間書院,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也不知他辦成之後有沒有人敢去做他的學生?


    ……………………


    不管大赦有多大的隨機性,對於很多人來說其實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


    比如說身在吳王府中的幕僚馬周,在得到朝廷即將大赦的消息之後,雖然早有預期,心中卻還是不由大喜過望。


    對於他來說,大赦的好處在於可以消除案底,他去年冬天的時候被捉進了長安令衙,雖然後來還是被平安放了出來,卻在刑部那裏留下了一筆文錄。


    他是有誌於科舉之人,雖然吳王對他不錯,可要想有所作為,托庇與吳王羽翼之下乃是下策。


    可供他選擇的餘地不多,科舉也就成了救命稻草。


    但在刑部留有文錄就意味著不可能再走科舉之途,因為參加科舉定然要身家清白,嚴格一點,祖上三代之內都不能為人奴仆,贅婿之類,也不能在衙門中留有犯罪記錄。


    貴族們自然不在乎這些,可馬周這樣的人就必須按照規矩來。


    現在大赦在即,科舉卻還沒有消息,馬周覺著自己身上都輕了三分,現在唯一可慮之處好像隻在於南方文風鼎盛,一旦開科定然占據優勢,他這種野路子出身的人很可能有技不如人之憂。


    所以他得開始準備了,按照他的預計,朝廷開科的話,最早也應該是在明年秋天,秋考過後,正好讓各地選上的秀才在後年春天入京開始京試。


    如果一如他所料的話,還有一年的時間來準備,時間足夠,讓人煩惱的地方在於,在這之前他不可能安心讀書,還要幫著吳王來建書院。


    杜伏威對此事很是上心,經過幾個月的準備,一切都已就緒。


    接下來一個就是上請朝廷幫扶,現在看來就是走個過場,因為之前已經征得皇帝允準,細節之處還要和朝臣們商量一下,比如名義上該是朝廷出麵,還是吳王全權負責。


    以吳王的為人來看,這些都不是什麽大事,吳王杜伏威隻在乎一個名聲,其他的盡都可以商量。


    書院的初址大致上已經選定,其實就是吳王杜伏威大手一揮,“就建在長安南郊吧,咱們教的是水上的活計,南邊水多,不行咱們就挖個湖出來以做行船之用。”


    這位真是想到哪是哪,其實按照馬周的意思,水多的地方明顯在長安城北和城西,還有漢時的上林苑舊址中也有幾處現成的湖泊。


    嗯,反正此時長安是真的不缺水源,九水繞長安你當鬧著玩呢?


    如果真要是按照實際情況來設址的話,輪不到長安南郊,北邊更為合適,那裏靠近渭水,水路密集,隻不過漕運漸繁,朝廷不可能停了漕運,把土地都劃給書院。


    所以書院一旦要是建在了那裏,將麵臨很多的麻煩。


    杜伏威明顯不管這些,他覺著靠近長安書院一些,能沾點光什麽的,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沒有深想。


    可你要仔細琢磨一下,還挺有道理的。


    辦學和做買賣差不多,要的就是個人氣,後來人講究的也是個聚集效應,相互帶動,相互競爭,形成規模之後,人氣漸漸也就起來了。


    老杜明顯不會有這種明確的發展性思維,可他就是感覺這麽做好一些,你也沒轍,老杜顯然是那種氣運加身之人,人家憑直覺辦事,從來無往而不利。


    長安城南有驪山,那是皇家園林所在,當今皇帝雖然一次也沒去過,可裏麵有兩處皇帝的避暑行宮,非是常人所能涉足。


    長安貴族們的莊園也聚集在這邊,比如說長安西南的鄠縣,就有李淵的莊園,當年李秀寧的娘子軍就是在此起兵。


    所以怎麽征地也是個事情,這和建長安書院的時候不太一樣,得看朝廷的力度有多大,吳王財大氣粗不假,可拿這些在長安南郊有莊園的貴族沒轍。


    再一個就是生員的問題,吳王杜伏威的意思是,願意在海上行船的都是些貧苦人家子弟,貴族們待著沒事可不願往海上走。


    這一點說的是實情,馬周幫著參詳了一番,覺著就算想招人家進來,人家也不樂意搭理你,沒看長安書院那邊招收生員也很困難嗎?


    所以開始時能招收點生員進來就是勝利,不必拘泥於家世。


    另外皇帝既然對此事頗為關注,說不定另有打算,到時候聽令行事也就是了。


    九月初的時候,南邊的人拖拖拉拉終於在輔公拓的帶領之下來到了長安,這人和杜伏威是結義兄弟。


    想法挺多,卻遠不如杜伏威大氣,來了就想做書院的祭酒,還緊著勸杜伏威拿出錢財來賄賂朝廷官員。


    馬周陪著杜伏威和這人喝了幾次花酒,便已對此人充滿了警惕。


    這人常以謀士自居,讀過些書本,對忠孝禮儀卻不屑一顧,喝醉的時候嘴上沒什麽把門的,最為推崇的竟然是前秦呂不韋,看來誌向不小。


    來到長安時看上去情緒非常不好,與杜伏威相見倒也沒說別的什麽,隻是和杜伏威飲酒敘舊之時,總是在迴憶兩人同心協力打天下的光景,顯然對杜伏威拋下基業來到長安給人磕頭很是不滿。


    幾次三番過後,馬周便已暗自搖頭,這人來長安莫不是找死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莫要連累於人,俺還想多活兩天呢。


    ……………………


    這一日長安又下了一場小雪,雪後初晴,天寒地凍。


    馬周躲在自己的屋中正在溫書,跟了杜伏威好處多多,想看什麽書隻要張嘴就行,而且杜伏威還給他配了兩個美貌的丫鬟,紅袖添香啊,馬周從來還沒得到過這種優待,自然是頗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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