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不很喜歡這人。


    他認為許敬宗有才而無德,在秦王府時常行諂媚鑽營之舉,他那扶風郡別駕的職位得來的就不明不白。


    侍中封德彝曾評述過江都之亂,說到徐善心的時候備加推崇,可對他的兒子卻嗤之以鼻。


    人家說的是,“虞世基死時,世南跪行以求替兄受死,徐善心被處死,其子許敬宗手舞足蹈而求活命……”


    這樣的評價從封德彝嘴裏說出來,真的很紮心。


    可許敬宗的才學沒的說,可謂是盡得徐善心之衣缽,年紀輕輕便已有著述流傳於世,不然的話也不會一到關西,就被秦王李世民看重收入府中。


    房玄齡和這人交往不多,許敬宗今日登門造訪他沒有避而不見,是因為許敬宗是拉著竇師綸一起來的。


    許敬宗在扶風任上跟扶風竇氏那些人相處的不錯,迴到京師之後賊頭賊腦的觀望了一下,便算是拜在了竇氏門下。


    以前他和竇師綸一道在國子監進學過,竇師綸很佩服他的才學,今日重見,便被他拉來拜訪房玄齡,估計是許敬宗自己也知道房玄齡不很待見於他。


    竇師綸是個老實人,仕途現在也很順暢,前幾天才受了郫國公何稠薦舉,晉了將作大監之職,再加上他的兄長竇誕正在戶部侍郎任上。


    其叔父竇璡現任洛陽令,竇氏這一支漸漸算是有了起色,與許敬宗一同到訪,房玄齡便不好拒之門外。


    而且房玄齡剛鬧出了大笑話,此時來見他的不是來看笑話就是屬於真朋友,許敬宗不好說,但竇師綸一定屬於後者。


    房玄齡在長安交遊廣闊,如果沒有許敬宗在側,他一定會邀一些友人來相陪,現在嘛,他就沒那樣的心思了。


    此時房玄齡臉上淤青未去,看上去有些狼狽,隻是他本人已經習慣了,不以為意的跟人相見,並無局促尷尬之意。


    幾乎滿京師的人都知道房玄齡懼內如虎,他若在意的話早就沒臉見人了。


    而且這次是真活該,他妻子盧氏剛產子不久,他便在京兆府長史任上花花,也不怪盧氏暴怒,大白天就在京兆府裏麵鬧了起來。


    “何公所研可已成書?聽說希言從中出力甚多,對了,這裏俺要恭喜一下你,能得如此良師,想來這兩年應是收獲不少。”


    房玄齡心有七竅,知道竇師綸所求為何,所以並不恭喜他升官,而是喜得良師益友。


    果然竇師綸聽了眉開眼笑的連連點頭,這話算是說到他心裏麵去了。


    “多謝多謝,何公於我,何止良師?能在他老人家身邊侍候,是俺幾世修來的福分,你是不曉得,這一年多來俺算是開了眼界,何公不愧為世之大匠,手段之精巧,見識之廣博,皆非世人所及也。


    可惜宇文愷公歿的早了些,不然請教一番,也能看看與何公齊名之人到底有何絕頂之處……”


    房玄齡和許敬宗都是哈哈大笑,許敬宗就舉杯道:“竇兄別不知足,何公受至尊禮遇,幾乎無人能及,竇兄能在他身邊聆聽教誨,好處可不止這一點。


    來,我敬竇兄一杯,將來竇兄定也能如何公一般,成一代之大匠,咱們這些做朋友的到時可是與有榮焉啊。”


    許敬宗向來會說話,尤其是能放的下去身段,從來不恃才傲物,更輕易不會在友人麵前展露才學,以較高下,所以說和他相交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竇師綸連連遜謝,和許敬宗飲了一杯。


    在這裏他的官位最高,其他兩人自然是以他為中心,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他感興趣的話題,在這兩位聰明絕頂的人麵前,竇師綸想不高興都不成。


    飲了幾杯,陌生感漸漸消失,房玄齡瞅著許敬宗也稍稍順眼了一些,便問道:“延族迴京述職,可是要高升了?”


    許敬宗年輕的臉上泛起笑容,搖頭道:“也不算高升,依舊在扶風任職,隻是別駕成了郡丞而已……”


    房玄齡心中了然,這人死把著扶風不放,估計是看上了扶風乃是皇帝的家鄉而已,他可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的會鑽營,而且從來不會顧忌別人怎麽看他。


    不過這還真是一條不錯的路,這人父親死的有些早,而且徐善心為人正直剛強,沒給他留下什麽人情。


    之後輾轉來去,先投李密,再投李淵,還在秦王府中任職過,都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他若迴朝任職,還真不如在扶風待著,好心思啊,可比李守素,顏相時他們聰明多了。


    竇師綸就沒那麽多心思,笑著補充道:“別聽他謙虛,他已經拜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對他頗有稱許,說不定迴去就是扶風郡太守了呢。”


    房玄齡笑著點頭,心裏麵對這廝的鑽營本事也隻能道上一聲佩服,長公主李春的封地就在扶風,而且皇帝沒有兄弟,更沒什麽親族,就隻這麽一個妹子。


    哄得長公主高興了,還真有說不盡的好處,隻是……這麽做弊端頗多,比如長公主殿下可不好哄吧?


    房玄齡笑意盈盈的瞅了許敬宗一眼,想象著這廝被長公主胖揍的景象,心情不由舒暢了幾分。


    許敬宗被他看的有些發毛,當初在秦王府的時候,他最忌憚的就是這位房記室,杜如晦那人雖也讓人畏懼,可卻是個病夫,看著就知道沒多少年好活了。


    房玄齡不一樣,這人善能把握人心,不管是與權貴,還是與英雄豪傑交往,都能得他們親近敬重,這樣的本事可不是什麽人都有的,所以聽聞房玄齡攀附上了元朗那樣的外戚,這兩年蹦著高的升遷,他是一點也沒感覺奇怪。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拉著竇師綸特意來拜見一下房喬。


    當然了,他也不差,現在正努力向皇族靠攏,將來有一天能爬到房喬頭上去,再來恥笑他懼內之癖也是不遲。


    房玄齡不喜歡聽許敬宗的官場故事,稍稍打問了一下便也罷了,於是又問竇師綸道:“何公的書怎麽樣了?俺可還想拜讀一番呢。”


    說起這個,竇師綸有些糾結的擺手道:“別提了,本來已經開始收束首尾,何公還打算讓俺代為做序,成後交予宮中禦覽便可付於刊印。


    但前些時不知怎麽,何公又要大修一次,俺去打問了一下,卻是從宮中傳出了一些……俺也說不好,反正是挺有趣的東西,於是何公打算分付兩冊,有新舊之別。


    這麽一來需要修改的地方可就多了,而且吧……何公畢竟年長,不可能親自修訂,隻能交給弟子們來做。


    那些東西學起來倒也不難,但以其修訂成書卻頗費思量……”


    房玄齡一聽來了興趣,竟有這等新鮮事?那說不得要見識一下。


    許敬宗則聽到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東西,頓時也來了興致。


    於是房玄齡略一打問,聽說並非是什麽秘不外宣的事情,嗯,本來就是要成書給別人看的,自然不會流於敝帚自珍。


    房玄齡立即讓人取來紙墨,想要讓竇師綸演示一下新鮮事物。


    不得不說,此時的讀書人和後來那些腦子被弄壞的不一樣,他們從小就學習術數之學,就算不很精通,卻也不會將之歸為什麽奇技淫巧之類。


    竇師綸猶豫了一下,想起之前何師感歎說,這些學問今後必定要公諸於世,那麽術數之學可能就要變樣了。


    所以不用忌諱宣示於人,仆人奉上筆墨,竇師綸便向兩位好友展示了起來。


    他先在紙上寫了個一字,後麵隨便來了一豎,房玄齡和許敬宗相互瞅瞅,都很茫然,接著看下去。


    隻見竇師綸在紙上又寫一千一百一十一(古時表述可能不一樣,這裏簡化了),後麵則是四豎。


    接著又演算了一下加減乘除,後麵則是各種數字符號的運用,看的房玄齡和許敬宗兩個飽學之人雲山霧繞,不明所以。


    可他們都很有耐心,並未出口打問,而是等著竇師綸來講解。


    竇師綸天賦絕佳,隻是在何稠那裏見到,並聽何稠講了一些,迴去之後幾天下來便已弄的有模有樣。


    可以說,當世這些工於匠藝的人,大多都是術數大家,隻是不夠重視,旁騖太多,導致術數之學發展越來越緩慢罷了。


    竇師綸放下筆,看看兩人的表情,心中有些得意,然後便為兩人一一講解。


    其實都是很簡單的東西,隻要有人講解,基本也就不存在任何認知上的障礙。


    實際上,隻稍稍講了一下,其他兩人就明白了過來,嘖嘖稱奇間,許敬宗就疑惑的問道:“這些是宮裏流傳出來的嗎?看著可真是奇哉怪也,房兄博古知今,以前可見過這些?”


    房玄齡此時不自覺的摸著臉上的淤青,像得到了一件有趣的玩具般,正在仔細端詳琢磨,聞言幹脆的搖頭道:“已有之學應是沒有記載,和咱們學的大不一樣,卻又絲絲相扣,我看應是外來人所創?”


    竇師綸點頭讚道:“房兄這見識果然非吾等所及也,這些聽說是由西域傳入,兩位瞧瞧,是不是比咱們學的那些更為簡單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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