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德彝見韋節從裏麵出來,心中不由暗笑,也不知這位韋夕郎的事是怎麽了結的,看上去應該是沒怎麽吃虧。


    他消息很是靈通,韋節這次鬧出的笑話從中書傳出來,先就傳入的是他們這些人的耳朵。


    說什麽的都有,可封德彝覺著韋節那樣的聰明人,不應該辦這樣的蠢事,估計是人家故意的。


    在他看來,任誰在一個職位上待久了都會如此,即便那個職位是宰相也是一般,因為不管是從自身考量,還是從皇帝或者上官那裏看來,在任上太久隻能意味著一件事,黨羽眾多,尾大不掉。


    英明的上位者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聰明的下屬也會極力避諱,韋節顯然是個聰明人……


    就是不知道最後結果如何,韋氏那邊是不是也能容忍失去一個黃門侍郎的職位。


    而讓封德彝感到有趣的其實還是韋節與中書來往的書函,宮門落鎖成了重點,也不知道去到皇帝手中,看到這些會是怎麽一副表情,一定會非常精彩吧?


    皇莆無逸和他就不一樣,沒那麽多的戲,來到這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現在就還是什麽樣子,這是一位嚴於律己的人物,內外如一,是忠實的孔孟門徒。


    先叫進的是封德彝。


    一天下來,見了這些位,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而且商談的都是大事,嗯,除了韋節那廝以外。


    李破也有點疲憊了,讓人送上了茶湯潤潤喉,醒醒神,心裏還在念叨著,當皇帝真不容易。


    還是當漢王那會輕省的多,哪像現在,官職多的數都數不過來,想當官的人同樣數不勝數,最可氣的是,還有溫彥博,韋節這種不想權責太重的家夥來添亂。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而他接下來要見的這位卻是一個標準的官迷,而且從傳聞上來看,這還是一個滑不留手的角色。


    就算李破自忖已是見過了形形色色的官員,可封德彝還是屬於比較珍稀的那種,傳聞那些也就罷了,畢竟隻是傳聞而已,可溫彥博才來長安幾天?


    竟然就在他麵前開始力薦此人,莫不是這人會法術吧?


    李破不由揉了揉額頭,長安真的是很大,什麽樣的妖孽都能碰見……


    白發蒼蒼的封德彝行了進來,給天子見禮,隨即在皇帝示意之下安然落座。


    這人見過的大人物太多了,皇帝死的活的當麵就見了好幾位了,風浪也已見識無數,世間還能讓他惶恐的事情應該是不多了。


    李破覺著不應該跟這樣的人繞圈子,估計也繞不過這人,所以決定開門見山的說事,“溫大臨薦你為吏部尚書,也算是官複原職……


    隻是你既無寸功於我,風評又差,那麽多賢才就在朕的手邊,也無虞於忠心,那為何要用你居於要害?”


    直來直去,短兵相接,封德彝眨巴著眼睛,目光閃爍,開場白確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這也太粗魯了,一點不合官場規矩,尤其是作為一個帝王,怎麽能如此失態呢?瞧瞧人家李淵,就從來不會這麽直接的質問臣下……這些話說的太難聽了。


    如同錙銖必較的商人在討價還價,成何體統?


    封德彝餘光瞄了瞄遠處奮筆疾書的顏師古,你說你一個通直散騎常侍,什麽時候變成了起居郎了?規諫天子的職責都忘了嗎?


    殿中侍禦史呢,怎麽不見蹤影?真是該殺……


    這位對朝廷官製太熟悉了,心中一旦有了不滿,能把所有相關人等都拎出來示眾,而且理由隨想隨有,還保證絕無差錯。


    心裏沒閑著,嘴上也不慢,以他如此年紀能做到這一點,是真心不容易,人和人也是真不能比。


    “至尊容稟,外間傳聞臣盡知之,可臣為官以來全憑學識才能,黨附他人者,必盡力輔佐,從無懈怠,亦不懼毀譽。


    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臣便是那宮人……所謂主明則臣賢,主弱則臣黯,無論楊公,虞公,還是宇文化及,需臣出力,臣便盡力而為,德行或許有虧,可忠心之上,眾人皆不如我。”


    這才真叫做巧舌如簧,連李破聽到這裏都要暗自讚上一聲佩服,瞧瞧他跟的這些人,楊素,虞世基,宇文化及,各個都是權臣,而且一個不如一個,也真是難為這人還能坐在此處侃侃而談。


    而最讓人驚奇的是,這番話聽上去還真有那麽點道理,往往都是李破自己用歪理來說服別人,這是頭一次被別人的歪理所左右。


    你還真行,外麵傳聞不虛啊,這人品性實在有問題,隻要仔細琢磨一下就能發現,這廝把自己的罪過都推給了他的恩主們,就這樣還談得上什麽忠心?


    狡辯之詞,隻是能邏輯自洽而已。


    李破微微冷笑,“虞世基為人亂刃分屍,宇文化及為竇建德擒殺,頭顱被送去了突厥王帳,至今仍懸於金狼旗上,即便是楊素,也心懷畏懼,最終絕食而死。


    你不會忘了李淵的下場吧?難道他們都不英明嗎?”


    這種辯論封德彝是不怕的,他隻稍稍抬頭看了看皇帝的臉色,便篤定非常的道:“楊公用我,欲結交朋黨,之後便人多勢眾,權傾天下。


    虞公用我斂天下之財入其私庫,之後便富可敵國,奢侈有若王侯。


    李淵用我參與朝政,整飭朝綱,遂內外井然,即有秦王,太子之爭,亦不能動搖國本。


    宇文化及……貪吝橫暴,臣不願與之為伍,遂遠離其人。


    如今至尊在此,又欲要何為,臣必能急至尊之所需,且無慮於宇文,虞氏之禍矣。”


    你可真能吹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幕後boss呢,其他人也就罷了,楊素,李淵那樣的人也是你能左右的了的?


    你這經曆讓那些瓦崗匪聽了,估計都得翹起大拇指道上一聲佩服吧?


    可話說迴來了,吹牛歸吹牛,李破問的問題都極其尖銳,這邊接的竟也密不透風,李破也終於明白,為什麽楊素,虞世基,李淵,溫彥博這些人都會賞識此人了。


    說話是真好聽,往往還有洞徹人心的力量在裏麵。


    李破慣會揣摩人心,今日算是遇到了對手,他現在想的是,此人是一直這樣聰明外露呢?還是見到自己才特意顯露本事?


    其實隻這寥寥幾句問答,從溫彥博那裏帶來的幾許火氣也就都消了,還是那句話,李破喜歡聰明而有趣的人物。


    像是李靖,表現就有點差,所以李破待他便不如何稠,陳孝意。


    火氣消了,李破也還想再試試,便道:“你這些話呀,頗多狡辯……對自己的才能倒是自信的很,聽溫大臨說,你曾與他言曰,不出兩三載,天下便歸一統,我想問一句,何以見得?”


    這話一出,封德彝心中便是一喜,這才是他的殺手鐧,必須要感謝溫大臨,換了旁人可不會如此誠實,最多給他薦舉一下也就完了,畢竟無親無故的不是?


    “臣之大言,竟入陛下尊耳,甚為惶恐,可臣之所言可並非吹噓之詞。”


    李破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放下時哦了一聲,“那就說來聽聽,天下戰亂已久,若真能在兩三年間結束這紛紛亂世,真是求之不得。”


    封德彝算是已經適應了這種說話節奏,也端起茶碗來飲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道:“楊廣無道,失天下民心,遂就死於江都,而天下也是煙塵四起,諸侯並起,行漢末故事至今已有十餘載矣。


    直到至尊滅李淵,盡有關西諸郡,天下諸侯實已所剩無幾。”


    李破耐心的聽了下去,這是個開場白,倒還算簡潔,要是詳細的說一下,估計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實際上李破也覺得這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應該已經來到了尾聲,李淵都死了,其他人應該也快了吧?


    至於有多快,兩三年……是不是有點少呢?


    其實這也就意味著,李破是同意封德彝的觀點的,隻是沒有封德彝那麽樂觀,當然了,也不排除是這廝語出驚人,惹人注目的一種手段。


    若是那樣的話,他這位皇帝會非常生氣,那你以後也就不用再吹牛了。


    封德彝還在繼續,“南有蕭銑,杜伏威,北有竇建德,王世惲守洛陽,已如塚中枯骨,李孝恭在蜀中,多年來無甚建樹,料也平庸,不久即為階下之囚,可以不論。”


    李破聽到這裏,已經咬了咬牙,但願如你所言,不然你跟俺的玩笑可開大了知道嗎?


    “東都洛陽乃天下腹心,王世充,李密在此糾纏多年,如今隻餘王世惲困守孤城,糧草斷絕,估計人竟相食之慘像已是不遠。


    竇建德,蕭銑之輩逡巡而不敢進者,懼於至尊而已,若我取河南,當也礙於兩家虎視在側,不能輕與而已。


    今臣有兩策,可破竇建德,蕭銑於須臾……”


    李破嘴角抽了抽,不用兩策,隻需一個就夠了,還須臾……你以為是演義小說嗎?吹牛不打草稿,若是那般輕易,將士們的血豈非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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