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謙禮四十有五,父母妻兒俱全,按照九品中正製的算法,他是標準的庶族中人,門閥世族的候補成員。


    如今任職兵部司庫,在晉陽官場中肯定不算是小人物了。


    可當日齊王李元吉主政晉陽之時,馮謙禮也不過是晉陽一小吏爾,可以說,李破入主晉陽,給了馮謙禮這樣的人一個很大的提升空間。


    但就是這樣的受益者,現在卻冒著天大的風險選擇去給李唐當牛做馬,對於晉地政權而言,看上去是一件小事,實則卻有著很不好的意味。


    這些年李破東征西討,不論對自身還是對外間諸侯,認識的都比較清晰,尤其是李唐,更有著直觀而又正確的看法,既不因屢戰屢勝而有所輕視,也不會讓沉重的宿命感來影響自己的決斷。


    李淵是關西世閥中人,憑借上百年的積聚以及自身的能為,交遊廣闊,望重天下,當其一朝據有長安,望南而拜之時,立時便呈居高臨下之勢,人才聚集,蜂起而從。


    所以在李破看來,武德元年前後的一段時間,應該是李淵最得意的黃金時期,做什麽都很順手,別說其他地方的人們如何如何,隻說晉地,無數人都是將唐公掛在嘴邊上,願意為李淵奔走效勞的。


    就算他李破入主晉陽,隨即南下敗李神通的日子裏,同樣有無數人在給李唐通風報信,若非李元吉將晉陽王氏得罪的太狠,想來他在和李神通交戰的時候,晉陽絕對不會那般安穩才對。


    可話說迴來了,時至今日,卻還有人不顧妻兒老小,想拚死給李唐傳遞消息,李破就怎麽也想不通,他們到底求的是什麽了。


    要知道,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裏,晉地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唐軍被他趕過了黃河,殺傷俘獲數十萬眾,給李唐以重創,裴王兩姓為代表的晉地門閥紛紛俯首稱臣,治下漸呈穩固之勢。


    如果不是其他人太不給力,他完全可以再現六國伐秦故事,而且他相信結果一定會大不相同。


    總的來說,李破聽到消息之後有些惱火,這簡直就是對他這些年來的努力的一種質疑,他很想敲開那些人的腦殼,看看他們到底想的是什麽。


    好在馮謙禮之事算是事出有因……


    好吧,什麽事情都有因果,這並不奇怪,所謂的事出有因聽上去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讓李破極為不舒服的安慰,無形中還是給今年將要到來的戰事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陰影。


    馮謙禮出逃的事情確實很簡單,此人是晉陽土著,有一好友為晉陽獄吏,同時呢,他們兩個當年都受過別人的好處。


    那人叫武士彠,字信明,當初是晉陽有名的大商人,豪富一方,交遊廣闊,和西北的李軌,薛舉等人的出身幾乎一模一樣,時人稱之為豪望。


    武士彠同樣也趁著大業末年戰亂四起的時機,給自己弄了個鷹揚府司馬的官職,開始尋求與家產相符的政治地位。


    隻不過晉陽畢竟不是西北,沒那麽亂,當時李淵又成了太原留守,掌管晉地軍政大權,像武士彠這樣的人是沒有多少出頭機會的。


    於是武士彠毅然決然的投資了李淵,沒什麽值得奇怪的地方,當時晉陽城中,唐公就是主心骨,上至門閥,下至百姓,對能保一境平安的唐公都是寄予厚望,武士彠自然也不例外。


    隨著天下變亂日多,機會不其然的便出現在武士彠麵前。


    王威,高君雅欲殺李淵,被武士彠得到了消息,他聰明的將首發之功交給了旁人,自己卻趁機走到了李淵麵前獻計獻策,讓李淵記住了他。


    當李淵殺王威,高君雅起事,隨即率軍南下成安,武士彠隨行,當李淵定長安後,沒有忘了武士彠,封其為光祿大夫,義原郡公,和其他有來曆的人自然沒法相比。


    實際上,這還是武士彠捐助軍資,幾乎傾家以助李淵成事,確實讓李淵很感動,才得此封賞,為眾人之末。


    李淵用人就不用多說了,隻說武士彠,這人年歲已經不小,確實是個人物,你要是能多給他點顏色,可能當一迴呂不韋也不在話下。


    當初他的友人給他的評價是什麽呢,信明少大節,深沉多智……瞧瞧,聽上去不怎麽順耳,可一個商人卻被人提及大節,深沉多智之類的字眼,無疑是對其人的一種褒獎。


    武士彠在晉陽交遊往來,廣結善緣可不是一句空話,不然當日王威等人作亂,也不會事先被武士彠知曉,和人家一比,在馬邑掀起暴亂的劉武周,簡直就是土鱉了。


    人家武士彠的投資項目,前期經過考察,後期收益也能得到保證。


    武士彠本人跟著李淵去了長安,可他在晉陽留下了很多首尾,本來是想跟續來的齊王李元吉打好關係,不成想卻有了意外的收獲。


    李破領兵南下,連敗唐軍,幾乎是摧枯拉朽般就將李唐趕過了黃河,而武士彠在晉陽留下的遺產順便也就成為了李唐的眼線。


    時至今日,李淵再想聽到晉陽乃至於河東的消息,大部分就都是武士彠提供的了。


    今次馮謙禮出奔,是因為他的好友在牢中跟前齊王府司馬劉政會,以及李神通兩人搭上了線,尋到馮謙禮合謀,欲傳信去長安……


    可以說,這件事和之前往關西通風報信的案子都不太一樣,技術含量比較高一些,也並非是有人慕李淵賢名而起意相投,而是基於義氣,再有利益相誘,謀劃了很長時間,才做出來的事情。


    成功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隻是馮謙禮用錯了人。


    馮謙禮為遮掩行藏,隻帶了三個扈從,其中唯一知情的隻有他的長子……要遠離故土,幹的還是掉腦袋的事情,馮謙禮最終還是把兒子給帶上了。


    老子要做大事,不顧親族生死,兒子卻不太同意,猶猶豫豫的跟著出了晉陽,眼見離家越來越遠,想起母親的慈愛,兄弟的友愛,妻子的溫柔,幼子還尚在繈褓之中,而此去可能再難相見,即便父親說的再是天花亂墜,也是白搭。


    到了介休,兒子就趁機把老子給出賣了。


    這樣的事情自古以來並不鮮見,也就不用多說什麽,隻是時機正巧趕在大軍將動的時候,無疑算是給李破添了堵。


    “馮謙禮送交刑部,再好好審一審……其子出首有功,可襲父職,不罪家族,多大的事情,還用你這個司馬親自跑一趟?明日給我滾迴介休去,哼,小題大做。”


    張亮碰了一鼻子的灰,蔫溜溜的走了,按照習慣,他必然要將魏公的鬼魂拽出來類比一下。


    當然了,得出的結果和之前也沒什麽不一樣,魏公是魏公,漢王隻能是漢王,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沒有半點可比性。


    如果是初來之時,他一定會覺著漢王殿下心慈手軟,不是個幹大事的人物,可現在嘛,張亮隻是覺著大王心情不太好,自己可能受了些無妄之災,隨後便安心的跑迴介休公幹去了。


    而別看李破說的輕描淡寫,其實隨後必然要有很多人頭落地。


    這好像已經成為了一種規律,每逢李破興兵,總會有人把腦袋湊到刀口之下,弄的和祭旗一樣,連李破都有了幾分無奈。


    …………………………


    當日午後,晉陽牢獄。


    說起牢獄,這年頭的普通人,乃至於一些英雄豪傑大都戰戰兢兢,諱莫如深,因為那確實不是一個好地方,是和閻王殿直接能聯係到一處的地方。


    而且自古以來,嚴刑酷法多不勝數,扒皮抽筋的事情更是屢見不鮮,也大多都發生在陰森森的監牢所在。


    當然了,此時很多人對牢獄的看法是有所偏差的,比如說晉陽的監牢就分著等級。


    晉陽令轄下有監牢,裏麵關著的多為小偷小摸,打架鬥毆的宵小之輩,他們的待遇很不好,被捉到這裏,待不了幾天,挨板子的挨板子,流放的流放,人們來來往往,血腥氣明顯不足。


    然後就是刑部管轄下的牢房,之前未有刑部,則歸晉陽治所直轄,被送到那裏去的人們犯下的事情可就大了,多數都是正經的惡徒。


    其中一部分正在審判之中,罪證確鑿的話,最低也是個流放,判官的筆歪一歪,可能就是秋後問斬的結果。


    比如劉文靜就在這裏待過幾天,沒吃什麽苦頭,卻也被嚇的不輕。


    這麽一說其實也就明白了,牢獄和牢獄是不一樣的,人家政治犯和刑事犯肯定待遇不同,等到李破率兵占了晉陽,這所大牢也就被分作了兩部分。


    很快一邊就人滿為患,一邊則冷清了許多,論起待遇來,就更是涇渭分明,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一天,刑部大牢前,一隊人洶洶而至,獄官們早已得了消息,很有儀式感的排開隊伍,迎在大牢門前。


    刑部尚書楊恭仁策馬而至,到了近前翻身下馬,獄官們紛紛行禮參見,楊恭仁抖了抖官服,麵無表情的抬頭瞧了瞧大牢門前張牙舞爪的老槐樹,心裏不由也微微升起幾許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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