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攻城戰有多殘酷血腥,但一般來說,都有著一個比較枯燥的過程,被後來人以波瀾壯闊,起伏跌宕這樣的字眼來形容的戰事,多數跟攻城戰無緣。


    換句話說,一城一地的得失,也許會影響到戰爭的全局,可對於已經知道結果的後人而言,他們關注的肯定不是攻城戰流了多少血,又有著怎樣一個過程,而是這一戰對於整體戰爭來說,有著怎樣的意義。


    他們的興趣所在,也更願意放在那些天下絕陷的爭奪上,而且過程最好能戲劇化一些,比如說擺個空城計啊,弄個反間計什麽的。


    而事實上則是,多數攻城之戰沒那麽花哨,勝利的果實大多也被鮮血染的通紅。


    就像楊玄感,李密攻洛陽,就沒有楊廣在遼東城下玩的那麽花樣繁多,雖然結果是一樣一樣的。


    李破就比他們強上許多,殺羅藝,破李元吉,敗李神通,每一戰都避開了堅城要塞,一連串的戰事,整體而言,就是後來人比較願意津津樂道的樣子了。


    而他攻打蒲阪的時候,就又迴歸了戰爭普通的節奏,強攻而上,還算出彩的地方在於,蒲津橋邊的戰鬥。


    到了李唐整個退守關西,李破也就老實了下來,因為統領大軍征戰多年的他覺著,創造奇跡的機會越發的少了,強要為之的話,怕是要傷筋動骨,進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消耗戰話,那可就太無趣了。


    當然了,對於兵力雄厚的李唐而言,戰術是非常對頭的,就像當初李破陷晉陽之後,李世民向李淵提的建議,便是以堅城消耗李破的兵力。


    就如今情勢而言,李世民的戰術無疑是非常有遠見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就算李唐有所失利,也絕不會讓李破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席卷晉地,威脅關西。


    而王世充一頭撞上了保守的李建成,人家太子殿下既不會騎著馬把自己當斥候,也不會拿起刀子來在關頭現身,那麽依照戰爭規律而言,也就不會有太多令人“感興趣”的意外發生了。


    倒是關下的鄭軍很可能發生些意外……


    枯燥而又血腥的攻城戰開始了,號稱能戰的河南軍卒在稍稍試探了兩次過後,便在皇帝的嚴厲斥責當中,開始全力以赴。


    密密麻麻的箭雨,在城牆之上不斷升起,投炮扔出的石塊,在天空中飛舞來去,床弩射出的粗大標槍,帶著銳嘯橫行於城下。


    這個時候,連綿不絕的慘叫聲才是戰爭的主題曲,河南軍卒的鮮血在潼關之下肆意流淌,很快漫上了城牆,又將粗糲的城牆塗抹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過去,潼關巋然不動,守軍遊刃有餘的挫敗了鄭軍一波波的攻勢,鄭軍就像潮水碰在了堅固的堤壩上,每一個接觸,都碰的粉碎,卻無法撼動堤壩分毫。


    日落黃昏,鄭軍終於收斂了兵卒,郝孝德和吳黑闥派人清點傷亡,在有所保留的情形之下,傷亡依舊大的讓他們驚恐,近五千將士躺在了戰陣之上,再也不會站起來了。


    他們的將旗正在迅速的暗淡下去,這還不算,皇帝的咆哮聲不斷從中軍傳來,無能之類的字眼聽的他們都有點麻木了。


    望著夕陽之下斑駁的潼關關城,兩個人心中的絕望又濃重了幾分,這才是第一天啊……


    歸營之後,兩人不約而同的聚在了一起,在簡陋的營帳中嘀咕了起來,他們已經不敢去中軍見皇帝了,那個暴躁的家夥比當年的楊廣,李密好像還要可怕幾分。


    皇帝營帳之外已經掛滿了人頭,讓每一個走到那裏的人都覺著是在路過鬼門關,誰他娘的吃飽了撐的,才會願意去那裏轉悠呢。


    王世充“善解人意”的也沒有召喚他們過去,隻是命人傳令給他們,讓他們安撫士卒,準備第二天的戰事。


    同時部將軍卒們疲憊而又怨恨的目光,讓兩人如坐針氈,心腹之人都在他們耳邊嘀咕,這麽下去,大家沒有活路啊。


    沒有活路怎麽辦?按照這年頭人們的思維模式,反他娘的嘛……


    可兩軍陣前……兩個人都是久經戰陣之人,都明白那樣做無異於自尋死路,陣前投敵可不是這麽個投法。


    首先你要能取信於人,在如此龐大的大軍前麵,李建成就算再願意招降納叛,也不會打開關門給他們,設身處地的想想,那得是多寬厚(愚蠢)的人才能幹出來的事情啊?


    事實上就是,他們兩個不如秦瓊,程知節聰明,連牛進達都比不得,早已失去了選擇的機會。


    他們雖然沒去中軍,可中軍的消息還是能傳入他們的耳朵,沒辦法,王世充翻臉無情的事情幹的多了,臣下們若不能在皇帝身邊尋上一個兩個探聽消息的人,那就是對自己的身家性命極不負責任的事情。


    讓兩人苦笑不得的是,皇帝正在和近臣們商量,誰是下一個倒黴鬼……


    “這麽下去可不成,賢弟可有辦法應對?”郝孝德喝著酒,滿心苦澀的問道。


    吳黑闥比他也強不了多少,平日裏他當然不會和郝孝德這樣的人推心置腹,然而現在嘛,卻又兩說著了,看上去他們兩個竟然成了一條線上的螞蚱,那也就隻能同生共死一迴了。


    “俺能有什麽法子?皇帝想讓咱們去死……哼,不若明日裏親自帶兵攻城,死在關下算了,也好讓兒郎們有個活路。”


    郝孝德樂了,舉杯相敬道:“那俺可要敬賢弟一杯,像賢弟這樣的好漢,現如今可是越來越少了呢。”


    吳黑闥知道他說的是反話,卻也不願較真,舉杯一飲而盡,自己就把話圓了迴來。


    “就怕俺願意赴死,也護不住兒郎們的性命,要說……俺也沒得罪皇帝什麽啊,怎麽就……”


    郝孝德斟酒,苦笑道:“賢弟也莫要猜了,你看單大將軍還很受重用呢,一敗之下,還敢迴來見皇帝嗎?咱們都是山東人,皇帝要是信得過咱們,那才叫見了鬼呢。”


    吳黑闥想了想,覺著郝孝德說的有理,心中更添煩惡之下,冷冷道:“這麽說來,皇帝出身關西,信得過的能有幾個?”


    郝孝德一拍桌子道:“就是這話,你看看皇帝是關西人氏,起兵之時又在江都,同咱們山東,還有河北,河南都不搭界,大家夥卻都是這些地方來的,時至今日,不派咱們去送死,又能派什麽人了?人死的差不多了,說不定還能省些糧草出來呢。”


    閑聊到這裏,兩個人話語之間,也越發的肆無忌憚了起來,對王世充更是沒了任何的敬畏之情。


    郝孝德說完,兩人麵麵相覷,幾乎是不約而同,心中寒意大升,因為他們都覺著找到了關鍵所在,大軍糧草不足,死的人越多,大軍的攻勢可能越會持久一些……


    好吧,他們雖說想差了,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自覺找到了關鍵所在,那麽兩個人的主意立馬就來了,而他們的想出來的辦法也很相似。


    沉吟良久,吳黑闥挺直了身形,“要這麽說的話,之後攻城……咱們就莫要耍滑了吧?”


    郝孝德心領神會,今日攻城別看傷亡很大,可那大部分都是從各處征來的新兵,兩個人的實力其實保存的還很完整。


    吳黑闥的意思郝孝德非常清楚,既然皇帝想要消耗大家實力,那就耗給他看,等到差不多了,若能建下些功勞,那是最好,就算不能,也沒辦法,俺們盡力了,尋上幾個人在皇帝麵前給說說情,這一劫可能就躲過去了呢。


    總不至於非讓他們兩個戰死在關下,那樣的話,哼哼,別人又不是傻子,哪個還敢全力攻城?


    說不準有那心雄膽壯的,就敢迴頭反咬一口……其實若非大軍完整,眾人心思各異,又沒個領頭的能夠服眾,不然的話,他們兩人說不定現在就敢迴頭跟中軍對峙一下。


    郝孝德重重點頭,“好,明日攻城就交給俺吧,讓人也瞧瞧咱們山東豪傑不是無能之輩。”


    所謂的慈不掌兵,在這個時候體現的尤為具體,吳黑闥之前的那點慷慨壯烈,轉頭就被他扔在了腦後,現在表現出來的則是地道的軍閥作風。


    聽了郝孝德所言,吳黑闥當即心裏道了一聲奸猾,誰先全力以赴,過後在皇帝麵前自然更好說話一些嘛,可吳黑闥這會也懶得跟郝孝德相爭。


    就像之前他們在戰陣之前說的那樣,爭這個已經沒多大意思了,打完這一仗,不論勝敗,他們兩個都是被拔掉一多半牙齒的老虎,能留著一條性命迴去就不錯了。


    相反,吳黑闥現在看郝孝德有越來越順眼的趨勢,這個山東大寇心眼不少,也能狠得下心來,交朋友就要交這樣的。


    若是嘰嘰歪歪的說什麽為手下著想雲雲,那才叫個道不同不相為謀……


    郝孝德也是一般,覺著眼前這位若真能說到做到,那過後倒不妨深交一番,大家元氣大傷之下,正應相互援引,想來這人也不會像以前那般,擺著個官軍的架子,眼睛隻朝天上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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