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恭醒了,老仆引了李破進去。


    王仁恭渾濁的雙眼在李破身上停留了良久,好像才算清明了起來。


    李破對著一個將死之人,也不知說什麽好,所有的言語,在生命逐漸逝去的時候,好像都失去了分量。


    王仁恭艱難的抬了抬手臂,老仆立即從旁邊的桌案上拿起一封書信,遞給了李破。


    顯然,王仁恭早有準備,也許書信之中,就是他的遺言了。


    李破也不知道,他現在站在這裏,有什麽意義可言,他同樣也不知道,王仁恭會對他有什麽囑托。


    可隻就兩人的關係來看,站在這裏的,本不應該是他李破才對,他既非王仁恭的子侄,也不是他的好友,而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地位甚至於略高於王仁恭才對。


    再深想想呢,卻又覺著,好像這事兒又有那麽點順理成章的意思。


    感覺比較奇怪,李破默默拿過書信,拆開一看。


    果然裏麵充滿了一些寬泛的言語,字裏行間,都充斥著對天下亂局的種種憂慮,矛盾之處也隨處可見。


    既想勸李破對東都惟命是從,又對東都那些人們充滿了失望,既想讓李破扶助隋室,卻又深感大廈將傾,無力挽迴。


    如此種種,看的李破都頭疼了起來。


    信很長,筆跡也頗為潦草,看的李破很費力,總之,前半段,差不多就是王老頭兒的自述了。


    可以看的出來,他本人的種種誌向和價值理念,和他的肉體以及如今的大隋一樣,都在崩潰當中,而他自己的求生意念也在這裏徹底熄滅了。


    他是大隋的殉葬者,和他一樣,大隋的中堅力量,也在這些年不曾間斷的戰爭當中,紛紛凋落了,王仁恭隻不過是其中之一。


    唯一比別人幸運的是,臨死之時,他還能留下一點什麽而已。


    信的後半段就條理比較清晰了,他不再用那些泛泛的言語,來表述紛亂的天下大局對他有著怎樣的衝擊。


    他那無奈的目光終於轉迴了馬邑郡。


    他對馬邑城攻守一戰的經過,做了詳細的描述,他本人充滿了與城協亡的決心和意誌,表現出了他的剛烈和不屈。


    對於戰後這一地的殘破,也哀聲連連。


    信尾,他坦言,自己對不住這一地黎庶,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寸功皆無,論罪當死。


    他隻想讓李破好好對待這些在戰火中幸存下來的城中上下,甚至於滿城遷去雲內的主意,都給李破出了出。


    當然,更為實際的做法是,他給雁門的陳孝意已經送去了書信,因為馬邑終歸要依托雁門而存,他想讓陳孝意聽李破之令行事。


    他認為,恆安鎮軍才是晉地邊郡最為堅實的一道屏障。


    他甚至在信尾處建議李破,將雁門,樓煩兩郡全部收於治下,連成一體,以抗突厥。


    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是王仁恭知道了自己時日無多,也就拋開了那些無謂的堅持,在為晉地北方的邊民們考量了。


    不然的話,以其人心性,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並吞郡地,那儼然便是謀反的行徑呢。


    李破看完之後,將書信遞給了老仆,他不知道,自己有那麽一天躺在病榻之上的時候,會不會隻想著天下大局,和那些與自己無關的百姓黎庶,這種高尚的情懷,正是他人性中最為缺失的一部分。


    他總是想著,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形之下,讓大家都過的好一些,實際上,他卻從未在乎過那些與他無幹的人的生死。


    想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也躺在了床上奄奄一息,如果有所惦念的話,那肯定也會是妻兒子孫們的將來。


    而不會是像王仁恭這樣,隻為那許多與他無幹的人的處境考量,一點不提自身如何如何。


    當然,以他的心誌而論,他並不認為自己就不如王仁恭,去毫無條件的認同這種天下為公的理念。


    因為他很清楚的知道,人性這東西很難說,誰都脫不了私欲的漩渦,有信仰的人亦是如此。


    王老頭兒之前的所作所為,很多時候,也是私欲在作祟,馬邑城如今的局麵,和他脫不開幹係。


    可話說迴來了,這個時候較真也就沒什麽必要,王老頭兒有再多的不是,也比劉武周之流強的多了。


    很多溢美之詞到了李破的嘴邊兒,卻沒說出來,他隻是默默點了點頭,輕聲道了一句,“郡守放心,有我李破在馬邑,定不讓突厥逞威……將來……這邊地之上,也定傳郡守美名。”


    王仁恭努力的牽動著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目光中多有欣慰,卻也難掩遺憾,也許他本就明白,李破必定不是王仁恭的道理吧。


    他這個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接下來隻是用目光示意老仆。


    老仆隨即便從房中的桌案之上,拿起了一包東西,交給了李破。


    李破看了看形狀,就知道,這肯定是太守的印信,私授朝廷印信,也不合規矩,可在這個時候,卻讓李破主政馬邑多了一層合法的外衣。


    王仁恭緩緩合上了眼睛,重又昏昏睡去。


    李破朝老仆點了點頭,便出了內室。


    廳堂之間,陳大,王祿等馬邑官吏將領都不約而同的到來,等候在了這裏。


    當李破出來的時候,他們看到了李破手裏提著的東西,表情各不相同,王祿等人立即拱手,陳大等人,則躬身敲擊著胸膛。


    給李破的感覺就像是被傳了皇位的皇子一樣,弄的他本就不太愉快的心情更加陰暗了幾分。


    “都在這裏做什麽?大戰剛過,善後之事繁多,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有何差錯,我唯你們是問,對了,王郡丞,給我找個住處……”


    “還有,城中傷亡如何,糧草又如何,過後整理一下,報給我,其他的事情,你們看著辦,別拿一些小事來煩我。”


    雖說語氣很不好,可有了主心骨兒,很多人瞬間就是精神一振,連對李破有著不滿的陳大,都覺著身上輕鬆了下來。


    沒辦法,一地哀鴻的馬邑城現在太需要一個出來主持大局了,不怕你有多嚴苛,就怕你不管,甩手迴了雲內……


    很快,李破便被請進了郡府後宅的一間宅院,李破清晰的記得,這裏好像是當初李靖家裏一個外宅管事住的地方。


    周圍的一切,看上去有點熟悉,卻又頗多陌生,幾年下來,人事已非,而李破也缺乏故地重遊的心境。


    馬邑郡城的現狀,他已經有所預料,果然,送上來的東西,樁樁件件,都讓人感覺這裏住不下去了。


    唯一值得欣慰,卻又感覺特荒謬的是,糧食也許還能供城中的人們支持上幾個月呢。


    這不是說糧草有多多,而是傷亡太大了。


    當初馬邑城是近十萬人居住的邊地大城,之後陸陸續續招收流民,一度擁有十餘萬的人口。


    當然,這個巔峰沒保持多久就被打破了,大業十一年突厥南下的時候,就圍攻過馬邑。


    而到了大業十三年的如今,馬邑人口很可能已經不足五萬了。


    是的,戰後統計的數字還很粗糙,馬邑的戶籍看來也需要重新整理了。


    當初擁有大約三四十萬人口的馬邑邊郡,經過這幾年戰亂,人口減半應該是比較真實的情形。


    這還是在雲內保存完整的形勢之下,不然的話,隻會更慘。


    而馬邑城這裏,人口劇減之下,王仁恭從大戶人家借來的那些糧食,就有了富裕,這不得不說,是個頗具諷刺意味的事情。


    李破還沒進入主官的狀態,事情就又來了。


    也許是心願已了,當晚,王仁恭病逝於馬邑郡府之內。


    要是其他人,肯定覺著這是雪上加霜,王老頭兒死的不是時候,可李破眼珠兒一轉,主意就又來了。


    他立即便命王祿等人治喪,並傳來羅士信,讓他帶人每家每戶的去告知,有想一並出喪者,就都隨王太守一起吧。


    隨後,他又親自帶人,去清理了當初城外那處亂葬崗,也沒管什麽風水,離亂之人想來也不會在乎這個。


    於是,他在城外開辟了一個簡單的墓園,同時昭告所有馬邑百姓,葬在這裏的人們,將會樹碑記之,要讓後人們記得,有這樣一群人,隨著太守誓死抗擊突厥,讓一城百姓免遭突厥人屠戮……


    這樣煽動性的言語,讓餘悲滿城的馬邑城再次沸騰了起來。


    最終,這裏葬了三萬六千人,大部分都是衣冠塚,也沒那麽多的講究了,豎起來的都是木牌,用得上石碑的隻有王仁恭一個。


    大戶人家子弟的要修的精致一下,家中沒人了的,都隻堆了個墳頭兒了事。


    這處墓園占地非常大,裏麵則是密密麻麻的墳頭。


    入葬的這一天,從城內一直到城外,哭聲震天,滿城百姓,都聚集在了西城之外,憑吊著亡靈。


    馬邑城的百姓們連粗糙的紙錢都燒不起了,隻有用無數的眼淚和一個個的響頭,來為故去的親朋們送行。


    李破給馬邑城的人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宣泄悲傷的缺口,並振奮起了人們的精神,順便將這座城池徹底變成了自己的轄地。


    他也並未失言,幾個月之後,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的一塊巨大石碑也立在了墓園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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