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城的暴亂提前了。


    四處的糧倉四敞大開,城中的百姓們在這個時候,已經漸漸陷入瘋狂之中,再老實的人,在從眾心理的暗示下,也跟著紅了眼睛的人群在往糧倉出奔跑。


    搶糧,一般來說,都是暴亂的第一個明顯特征,然後才輪到殺死官吏,等鬧的一地狼藉之後,所有人便迅速轉變成為“義軍”。


    自古以來的民變的過程,都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有著既定的步驟,卻又同樣的混亂不堪。


    其實,光搶糧兩個字中,便透著無盡的血腥,搶糧可不是放糧,沒有秩序的百姓,在幾處糧倉大門之前,很快就陷入了一團混戰。


    先還是拳打腳踢,擠向倉門,一心想要弄點糧食出來。


    然後就是扛著糧食出來的人被圍住來迴搶奪,最終,紅了眼睛的人們終於拿出了武器,沒頭沒腦的廝殺了起來。


    無數人倒下,無數人再擠進去,歇斯底裏的情緒徹底淹沒了人們的心智,隻不過小半個時辰,幾處糧倉就都成了戰場,誰也別想平安的從糧倉中拿出糧食。


    本來珍貴的糧米,散落在地,被人們踏入泥土,沾染上鮮血,卻沒人有所顧及。


    四城大開之後,官吏們帶著家小落荒而逃,幸運的,能夠一直衝出城去,倒黴的,在路上被暴民圍住,皆無幸免,


    男人的慘叫聲,和女人孩子的哭嚎聲混雜在一起,成為這場亂事的音符之一。


    有些惡徒則趁機結成團夥兒,在城中四處遊蕩,搶掠****,無惡不作。


    很快,亂事就蔓延到整個馬邑城。


    殺人放火這種事情往往都是聯結在一起的,不久,各處便有煙柱升騰,那是作惡之人心理作祟,不願看見自己做下的惡事彰顯於人前,所以便點燃了房屋,下意識的想要消滅罪證。


    亂事起時,必有因由,但馬邑城的亂事,到了現在,已經算是徹底失去了控製。


    兩位軍政首腦,聯手點燃了人們心中的罪惡火焰,卻誰也沒能將節奏控製到自己手中,於是,和其他地方的暴亂不同的是,這麽進行下去,馬邑城百姓的傷亡人數以及殘酷程度,也必將大大超出人們的想象之外。


    而此時,煽動起這場亂事的馬邑郡尉劉武周,正滿頭大汗的帶著聚攏起來的幾百人,匆匆趕往郡守府外,想和黃子英的部下們匯合。


    沿途街道之上,人影亂竄,各種各樣的聲音,紛紛傳入耳際。


    劉武周也是心中惶惶,這樣的情景,同樣也是他不願見到的,以他的才具,根本不知道最終該如何平息這場禍亂。


    實際上,現在他隻知道一點,快點聚集起更多的人手,別讓旁的什麽人趕在他前麵,那樣的話,可就徹底壞事兒了。


    到此,他對馬邑太守王仁恭也是恨之入骨,若非這老匹夫又使手段,城中怎麽會現在就亂起來?


    這幾百背刀挎劍的漢子,自然沒有什麽人敢於招惹,還不斷有人試探著尾隨過來,於是隊伍人數越來越多。


    這顯然就是暴民頭領誕生的一個過程,弱肉強食的法則在此時此刻徹底主宰了馬邑城。


    ………………………………


    不斷有人背著行囊,從馬邑城中逃出來。


    馬邑功曹王祿出來的晚了一些,沒辦法,他府邸周圍,都埋伏著馬邑郡尉劉武周的人手,他在得知城門大開的時候,比許多人都快的意識到了不妙。


    馬邑城中的情勢,他非常的清楚,即便城門不開,其實他也打算在最近一兩日內出奔去晉陽了。


    民變在即,不能久留,這就是王功曹的判斷,甚至於,他還厚道的去知會了幾位好友,讓他們有所準備。


    所以,在聽聞城門大開的時候,他立即命人再草草收拾了一番,根本沒去管什麽太守不太守,別駕不別駕的那些上官,便帶著兩個寵妾,召集起了所有早已整裝待發的府中家丁護院,湧出了府門之外。


    接著便是兩場混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兩群人,攔住了他家的車馬,二話不說,上來便給扈從們交上了手。


    王功曹能帶人衝出來,不是因為他的扈從有多勇猛,也不是他們有多忠心,更非王功曹指揮得當,隻因為攔路的人沒什麽章法,人數也少了一些。


    才讓這位馬邑城中的高官之一,狼狽的躲過了堵截,本來是要出南城的,慌不擇路間卻跑到了北城門這裏,出了城。


    躲在馬車中的王功曹,此時已經被顛的七暈八素,摟著兩個同樣眼睛裏畫圈兒的小妾,抖著身子淚流不止。


    直到他的心腹掀開了簾子,告訴他,已經出城了。


    王功曹愣了半天,才跌跌撞撞的下了馬車,迴望了一下馬邑城高大的城門,恍惚間,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和幸福感,就徹底了包圍了他。


    他沒注意到,城門口不住湧出的人群,也沒注意到大人孩子們的哭叫聲,所以他更不可能注意到,北方遠處,一些黑點已經在那裏逡巡良久。


    他自己也想哭叫幾聲,來宣泄心中的恐懼和慶幸,但理智迅速的迴歸到他的身上,匆匆的便開始吩咐已經剩下了一小半兒的從人們,趕緊離開這塊險地。


    自己也迴身爬上了車轅,車廂中雖然有他一直非常喜歡的暖玉溫香,但那裏麵也太過氣悶了,不過在車轅上透透氣。


    可還沒等他在車轅上坐安穩,有人便驚唿了起來。


    王功曹已經禁不起驚嚇,身子馬上顫了顫,順著聲音望過去,有人在向北方指指點點。


    周圍逃出來的馬邑百姓,和車隊,也都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向北方,不遠處,有人從馬車中鑽出來,爬上車頂。


    這個人王功曹認得,是兵曹的一個小吏。


    這廝在車頂上愣了半天,臉色迅速的轉為蒼白,隨後,便瘋了一樣從車頂上跳下來,抽出腰刀,幾刀下去,便將拉車的馬匹解放了出來,翻身上馬。


    嘶聲向扈從們吼叫著,“是騎兵,是騎兵,快走快走。”


    不諳戰陣的王功曹被他嚇了一跳,可這些日子受到的驚嚇已經太多了,他已經好幾個晚上不曾睡的安穩。


    所以,他的反應很遲緩。


    然而,很快,他也就察覺出了異樣。


    隱約間,隆隆的悶響開始傳來,地麵也開始了輕微的抖動。


    王功曹木然的向北邊望過去,那裏有一片煙塵久久不落,隨即,一條黑線出現了,並迅速變的清晰起來。


    聚集在北門處的人群,轟然間做鳥四散。


    馬車也在移動,並沿著城牆開始奔跑。


    但為時已晚,一隊隊騎兵西邊兒,東邊兒。


    天地間也再沒有別的響動,馬蹄聲成為天地中唯一的主旋律,像急促的鼓點般,不停的敲擊在人們的心上。


    王功曹終於驚醒過來,死死抓住車轅的副手,四處慌亂的張望著,他此時最怕見到的,其實是金狼旗。


    大業十一年突厥人南下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鋪天蓋地的突厥起兵,從馬邑城周圍潮水般蔓延到遠方,幾乎看不到盡頭。


    突厥人在馬邑,樓煩,雁門等郡的暴行,隨後傳遍馬邑城,讓人心驚膽戰。


    他那會兒就在極力的想要調離馬邑,他可不想成為被突厥人牽在戰馬後麵的奴隸,或幹脆就被突厥人砍了腦袋。


    可惜,想要調離馬邑,那會兒已經不太容易了,晉陽方向傳來的消息是,讓他稍安勿躁。


    於是,他便在馬邑呆到了現在。


    煙塵四起當中,他努力的辨別著遠方的旗幟,終於看的清楚了,他的心跳停了停,然後就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他的身子一直在顫抖,但這會兒,他卻狠狠的給了車夫一巴掌,不成人聲兒的吼著,“收韁,收韁,停下來,快給我停下來……”


    其實,也不得不停下來了。


    整個馬邑城的北麵,騎兵蜂擁而來,大隊人馬還沒到,他們的觸角就已經封死了人們的逃路。


    他們有備而來,大隊人馬在北城之外漸漸停住了腳步,一隊隊的騎兵從隊伍中脫離而出,沒有任何減速的衝入城門。


    過不多會兒,空蕩蕩的城牆上便出現了兵卒奔忙的身影。


    恆安鎮軍到了。


    一杆高高飄揚的戰旗之下,尉遲恭端坐於馬上,有些恍惚的望著斑駁的馬邑城牆,差不多一年過去,竟然好像過去了很久一般,竟然對這裏有了很多的陌生感。


    看著四敞大開的城門,尉遲恭也有些奇怪,這就是將主所說的有人接應嗎?接應的人呢?怎麽看都不太像啊……


    但這不是遲疑的時候,已經占據了城牆,城門也在大軍掌握之中,剩下的,就是按照他和步群商量好的那樣,依次入城了。


    然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先就要控製各處城門,別讓劉武周跑了,然後就安靜的等待大軍主力到來。


    當然,要是城中的守軍非要跟他們見一下陣仗,那麽他們也不介意讓馬邑城這些人見識一下恆安鎮軍是怎樣的一支精銳勁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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