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聽見了月兒的呢喃,也不敢想象月兒一個留洋歸來的學生,竟然連飛機都沒有聽過,於是便本能地猜測月兒是對它的安全性有所質疑。

    “說實在的,我也不敢坐那撲棱棱飛上天的東西,誰知道它會不會掉下來呢?月兒,你就當我沒說過,切不能去冒這個風險的。”

    飛上天?月兒又一次沉陷於自己的無知了。她何曾想過這世上除了鳥兒竟還有東西可以飛上天,而且……還能把人帶上去?

    月兒一時間不知所措,全然聽不進什麽風險來。她隻繼續問道:“可是到了雲南,我該去哪裏買到藥呢?”

    電話另一頭的莊一夢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非多這麽句嘴幹什麽,如此一來,這愣丫頭便是非去不可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畢竟我也沒去過雲南,在那麵也沒有相熟的人可以幫你聯係。要不我幫你問問我父親……”

    莊一夢的話音未落,月兒卻敏銳地捕捉到了“相熟”二字,腦海之中了靈光乍現,在雲南,她倒是有個熟識的人,那位大土司的獨子,木旦甲。

    哪怕是渺茫如瀚海一粟的希望,月兒也願意去試一試。畢竟韓江雪的那句“於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讓我信任呢”一直叩動著月兒的心弦。

    他將全部的信任交付於她,她又怎麽能不竭盡全力,報之以成果呢?

    月兒對著電話興奮地連連道謝,另一邊的莊一夢聽了不禁一陣膽寒,忙喊道:“月兒你可別做傻事啊,能別去就別去。你要非想去,一定倒火車去呀,民用飛機不靠譜,可別拿命開玩笑!”

    莊一夢的囑托最終淹沒在了對方的道謝聲中,最終月兒撂了電話,有了她新的考量來。

    雲南,飛機,這些充滿著神秘感的詞匯刺激著月兒的神經。即便不為了韓江雪,她仍舊願意去嚐試一番。

    他曾經對她說過,人活一世,是來這世上體驗的。

    月兒本想與劉美玲商量一番,可想著自己是土鱉一個,那劉美玲也不見得多多少見識。這坐飛機去雲南有風險,萬萬是不能讓韓江雪知道的,這麽一想……月兒正站在店門口思忖,正看見意氣風發而來的袁倚農。

    月兒趕忙攔住了他,拉他去了休息室。

    “坐飛機去雲南?倒不是不可以,隻是你家少帥能允麽?”

    月兒搖頭:“就是不能告訴他,才來找你商量。另外,我……我有

    事相求。”

    一起合作數月,袁倚農對於月兒幾乎是有求必應的。二人互利共贏,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月兒是袁倚農的一尊招財童子。

    “什麽事,還用得上求字,說來聽聽,我也新鮮新鮮。”

    月兒也不遮掩,直言:“借錢。”

    新鮮了,明家獨女,少帥夫人,如何要向他借錢來了?

    “這次去雲南買藥的事情,是我自作主張的,我手中現金不多,還壓在你那裏一部分。所以想找你借錢,我這裏有房契地契,可以抵押給你,如果我迴不來,幫我賣掉了,錢就是你的了。”

    迴不來……袁倚農一聽這話,趕忙“呸呸呸……”

    “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你家少帥知道你去送死,還是我資助的,還不把我大卸八塊了?”袁倚農白了月兒一眼,“說吧,借多少?”

    月兒在袁倚農千叮嚀萬囑咐的嘮叨聲中,提走了她需要的錢款。

    一直到了月兒走到門口,袁倚農仍舊囑咐著她千萬要加小心,錢和藥都不重要,命才最重要。

    月兒迴頭,正對上他關切地眼神。心底倒似是撕開了裂口一般的疼。

    千言萬語於此刻是說不盡的,也不值得說的,月兒隻能迴了一句:“放心吧,哥。”

    袁倚農對於這個稱唿先是一愣,然後便吊兒郎當地笑了起來:“行,有長進,知道叫哥了。把你的地契收好了,我才不需要呢。你隻能全須全尾地活著迴來,才算是把錢還給我了。”

    月兒帶著袁倚農在交通銀行的存款票據,領著槃生,連夜趕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車。

    臨行前,月兒試著給北京的宋小冬打了個電話,頗為意外的,還真的接通了。月兒便讓宋小冬為她打探好了去交通銀行取美金和買機票的相關事宜。如此一來省下不少心,一路上也算得上順遂。

    到了北京,也便一刻沒有耽擱,取了美金,便被送去了機場,恰有時間合適的去往昆明的飛機。

    往機場走這一路,宋小冬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你到了雲南,拿著這麽多美金,也不怕有什麽閃失?”

    月兒知她不吝惜錢財,是實打實地關懷著她的安全,於是安慰道:“我和槃生也不張揚,沒事的。”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再說了……到了雲南,你兩眼一抹黑,知道到哪裏去買藥麽?”

    月兒正欲說話

    ,又被宋小冬止住了。

    “我知道你想去找木旦甲,那我問你,你如何能聯係到木旦甲,你知道土司府在哪裏麽?”

    月兒腦子一熱便滿腔熱血地來了,被宋小冬這麽一問,卻不知該如何迴答了。

    “算了吧……就知道你這小丫頭辦事不牢靠,喏。”宋小冬遞過來一張紙條:“這是滇南土司府的地址,你要從昆明再坐許久汽車才能到的。一路上可多留個心眼,記著,錢不重要,藥也不重要,活著才最重要。”

    這是月兒第二次聽到這話了,心頭暖烘烘的。她鄭重其事地點了頭允諾:“放心吧,我會多加小心的。”

    從北京飛往昆明的航班,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從美利堅進口的道格拉斯客機,能坐三四十人。另外一種則是更為小型的斯汀訊客機,僅僅能坐上十個人左右。

    對於毫無經驗的一行人而言,總覺得官老爺坐轎子,坐上的人越少,越顯得尊貴些。直到工作人員並不十分有耐心地說了句“大飛機穩當,不容易掉下去”,才嚇得宋小冬趕緊道:“買大的!”

    工作人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買大?您當賭場押注呢?高級座3000大洋,普通座1080,要哪種?”

    月兒驚愕於一張飛機票竟然可以貴到這種程度,盡管她如今並不吝惜錢財,但也知道這票價足夠多少人活命了。

    “要普通的座位……還有更便宜的麽?”

    工作人員徹底被這兩位女士給逗笑了:“您自己長對翅膀飛去,不就便宜多了麽?”

    月兒再不肯多言,便買了機票,在工作人員不甚熱情的引導下,帶著槃生登機了。

    已值深秋,月兒從東北來,已經在旗袍外加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剛到了北京,也沒覺得過分熱。可一進了飛機艙,仍覺得憋悶不已,隻得褪去了外套,露出了兩條粉藕似的脂玉臂膀。

    淡雅的香水味彌漫開來,不由地擴散到逼仄機艙的每一個角落。倒給這本就不甚流通的機艙帶來了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新,同時也引來了眾人的目光。

    機艙不大,人跡更是寥寥,約莫著有十幾個人的影兒吧,唯月兒一個女兒身。

    月兒也感受到了來自各方的灼灼目光,此刻她身在異鄉,又在這逼仄環境之中,心底難免打鼓,想了想,又將外套穿了上來。別惹什麽事端,也惹人注目……她還有大事要做呢。

    月兒坐過了汽車,坐過了火車,

    雖然最開始都有些小小不適,都忍過去了。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飛機的不適反應會這麽大。

    起飛時巨大的後坐力讓月兒幾乎陷進了椅子當中,她死死地攥著椅子的把手,咬緊牙關,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胃裏似有一隻大手在來迴攪弄著,翻江倒海的,緊張難受之餘,餘光裏忽然瞥見旁邊坐著的槃生,臉色更是慘白不堪。

    感覺隻要一碰,就能嘔出來一樣。

    一直到了平飛的階段,月兒這顆心才淺淺落了肚子,緩了一會,確定了不適感漸褪,才側頭問向槃生:“你怎麽樣?很難受麽?”

    月兒從手袋當中取出來一個小紙包,是她臨行前帶的,糖漬的薑片:“以前韓先生和我說過,吃薑片可以緩解暈車,我想暈機一個道理吧。”

    之所以叫了韓先生,是月兒怕旁人聽了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槃生的手都是抖的,他接過薑片,含在嘴裏,半晌才說出話來:“我其實不是暈機……我是恐高。”

    月兒嗤笑他大小夥子,平日裏日天日地的,這會子倒怕了起來了。

    二人說笑間,飛機也愈發平穩了,機艙上的人開始了攀談,前排竟有一位穿著西裝的男士前來搭訕。

    月兒感覺後脊骨都僵直了,她此刻無比緊張,又不知該如何婉拒了。

    月兒對於男人故作幽默的笑話隻能尷尬淺淺一笑,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到男人的興致,仍舊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談,讓月兒煩不勝煩,卻又不知該如何擺脫。

    槃生在一旁看得不耐煩,幾欲開口,卻又都被月兒眼神製止了。槃生性子愣,開口若傷人,必然引發衝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人少錢多,於異鄉還是和為貴。

    終於,在男人講了一個不知在哪本古籍上引經據典來的笑話之後,月兒終於連敷衍的笑都沒有了。既不好笑,又顯得過分掉書袋。

    那位男士一臉真誠地看著月兒,等待著月兒的欣賞和笑意,可最終,什麽都沒有等來。

    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味道,月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象征性地幹笑幾聲。

    可是她的耐心也被一點點耗盡了。

    就在月兒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陣嗤笑聲,是老者的笑聲,略帶滄音,厚重卻又沒什麽力氣。

    “小夥子,不妨迴去休息一番吧,別浪費那個力氣了。既不好笑,又不經典,想靠著嘴皮子討女人

    ,還得再練練。”

    月兒迴頭,見那老者,一身素服,長髯長眉,皆是純白。略有一點老年斑,卻並不見皮膚有過多的褶皺,雙眸清亮極了,精氣神十足,倒有些仙風道骨的感覺。

    那男人被這般評價,心中自然有些不甘,起身討教:“敢問老先生,尊姓大名,作何等學問,對晚輩又有何指教?”

    那老人家淡然一笑:“沒學問,不指教。就是覺得你聒噪得緊,惹我生煩。年紀輕輕,歲數不大,眼神卻不怎麽好。勸你別費力不討好了,人家夫人看不上你的。”

    夫人……男人略有錯愕。

    月兒亦然有些驚愕,她雖然已為人婦,可年歲並不大,長相又顯小。此次出門,為了不過分招搖,任何首飾都沒戴上身,甚至連結婚戒指都放在家裏了。

    如此一來,如何得知她是為夫人呢?

    “沒帶結婚戒指,卻總是去觸碰左手無名指,看來是習慣使然,我說的對麽?”

    月兒抿嘴頷首表示同意,那男人登時如泄了氣的皮球,沒了動力,隻得尷尬一笑,找了個借口,迴自己的座位去了。

    月兒略舒了一口氣,算是過了一劫。可她心中仍有隱憂,這不過是遇見了位附庸風雅的紳士,不管這紳士真假,但好歹不是潑皮無賴。

    接下來的路途上,又會不會遇到登徒浪子呢?

    月兒以為從北京到昆明的飛機,便是起飛在北京,降落在昆明的。到了飛機上才知道,這般長途,需要在中途降落兩次,加兩次油。

    如此一來,月兒便提前感受到了降落的滋味。

    當飛機俯衝過雲霄的時候,月兒才明白起飛時的不適感如同毛毛雨一般。月兒與槃生緊緊握著手,近乎能尖叫出來一般。

    月兒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宋小冬與莊一夢會再三阻攔她坐飛機了。

    心肝脾肺腎都塊一股腦地從嘴裏飛出去了。月兒不知道飛機降落是一個緩慢下降的緩衝過程,她雙眼緊閉,滿腦子都是大頭朝下,飛流直下九萬裏的波瀾景象。

    隨著咯噔一下的震動……下落的感覺慢慢消失……良久,月兒看向窗外,才意識到……降落了。

    驚魂甫定的月兒看著已經嚇得眼睛都直了的槃生,又環視了一周機艙裏的乘客,大家的表情也都不比槃生好到哪兒去。

    月兒心有餘悸,槃生嚇得快散了三魂七魄,但勝在年輕體壯,二人在第二段航程過後

    ,便開始慢慢恢複適應了。

    可其他人卻顯得艱難許多了。

    有人暈機暈得厲害,直接嘔了出來,本就封閉狹小的機艙內空氣愈發難聞。令人作嘔的味道猶如瘟疫一般,引得其他人也紛紛幹嘔起來。

    月兒拿著帕子抵著鼻尖,試圖用香水味抵過那難聞的氣息。

    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肉香味……讓月兒及一眾乘客紛紛迴頭觀望。

    這當是有如何之忍耐力,能在這般境地裏吃得下東西?

    原來,是剛剛那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從行李當中拿出了半隻燒雞!

    燒雞的肉香味,香水的淡香味,混雜著嘔吐的味道,讓眾人差點把胃都直接吐了出來。

    然而那老者隻是淡然一笑,巋然不動,優哉遊哉地撕了個雞腿吃了下去,時不時還兀自呢喃:“年輕人啊,得多鍛煉體魄啊。”

    經過兩次降落,在這段旅途的最後一段航程之中,大家漸漸麻木,五感跟著失靈了,適應了機艙裏的環境。

    就在月兒因著疲憊和缺氧漸漸困乏,即將睡去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的椅子開始劇烈的顫動,身後傳來了“嗚嗚嗚”的聲音。

    月兒在機場的時候聽過遇到“氣流”會有劇烈的顛簸。她不懂氣流,但知道顛簸,大概就如同她在馬場騎馬一般吧……

    此刻她本能地以為遇到了顛簸,驚坐起看向旁人,卻發覺旁人仍舊昏昏欲睡,唯有她的椅子在顫動異常。

    月兒趕忙迴頭看去,那老者此刻已經翻了白眼,周身抽搐著,雙腿不住地踹動著月兒的椅子,似乎想要傳達什麽信息。

    老者同排的另外一位旅客也意識到了老者的不正常,驚叫了一聲:“他……他是不是心髒病?”

    月兒趕忙起身繞到老者身旁,老人意識已經開始越來越模糊,從月兒的經驗來看,不像是心髒病突發,更像是……噎著了!

    老人緊攥的手中仍舊握著一段雞腿骨,不過是半截的,並不完整。

    月兒趕忙喚了聲槃生:“過來幫忙!”

    二人皆是瘦小身姿,費了好大力氣將老者從椅子上抬到了空地上平躺。月兒跪在他身邊,用手抬起他的下頜,幫老者清理了唿吸道,老者的意識仍舊十分模糊。

    從旁看著的眾人七嘴八舌,有人喊道:“哪能這麽平躺著呢?倒過來,拍後背,興許能吐出來!”

    月兒

    起初並不理會,後來被嚷得心煩不已,一個眼風掃過,那人竟登時便閉了嘴。他也想不明白,如此身姿單薄的女子,到底如何有著如此大的壓迫感的。

    月兒迴過神來,一手握拳抵於臍上兩橫指處,另一手握住此拳快速向上衝擊,月兒的所有醫學知識全部來源於實踐,她不甚懂得是怎樣的原理,也不知為何會有用。

    但最終,老者在肺部受到了幾番衝擊之後,一股氣流衝破了雞骨頭的一夫當關,將那一截腿骨伴著濃痰,一同嘔了出來。

    在月兒為他摳出了嘴裏的異物之後幾分鍾,老者終於緩過神來,慢慢蘇醒。

    這一次,在方才還對著機艙內唯一女性乘客帶著一絲猜疑或是桃色幻想的其他乘客都不得不對眼前這位女士刮目相看。大家的神經都緊繃於老者的生死,竟然都忘了暈機,一時間機艙裏傳來了短暫的掌聲。

    老者也在恢複了一會之後,大喇喇一笑:“這位夫人,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到了昆明,老夫一定要請您吃飯,好好感謝您一下!”

    月兒搖頭笑著:“算了吧老人家,您呐,還是少吃一點吧。”

    眾人跟著哄然一笑,飛機也終於落在了昆明。

    月兒站在昆明街頭,腳踏著她從未曾想過會有朝一日來到的西南土地,本能地生出一股茫然來。

    完全不通的語言,街麵上從未見過的民族服裝,接下來,月兒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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