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娘?

    月兒已然停止運轉的大腦又一次活動起來,她仔細迴憶起關於韓江雪的種種。對於他,對於他的過往,月兒多半都是在旁人口中聽到的。

    亦真亦假,亦幻亦夢。

    他確實有一位名貫京城的紅角兒娘親,是明家人告訴她的。明家人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特地提醒了月兒,任何時候,不要在韓江雪麵前提及他的親生母親。

    “他......確實沒有提起過你。”

    月兒這句話說得小心翼翼,她並不知曉母子二人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左右看來,不太可能是和睦的。

    她也不想傷韓母的心。

    然而一旁的韓母比月兒還要緊張,她不住地整理著自己旗袍邊緣,分散注意力。

    “明小姐,讓你看笑話了......”韓母捋了捋自己額間的碎發,“你......你就當不認識我就是了。”

    月兒這麽長時間以來洋裝新潮,可內裏的思想依舊保守。她天然地覺得韓江雪的親娘,她作為媳婦,裝作不認識是不可能的。

    “那怎麽行?”月兒艱難開口,“畢竟我和江雪是晚輩。”

    “別......別這麽說。這些年,江雪一直不肯認我,是恨我當初把他送迴韓家。”

    月兒點頭,生而沒有娘親的照拂,在這樣一個錯綜複雜的大家族裏,韓江雪的艱辛可想而知。如若是月兒,她也一定是對拋棄了她的娘親心懷怨懟的。

    “可是你知道麽?如果我不把他送迴韓家,他該如何長大?”韓母說到這,哽咽了起來,她極力繃緊下頜,讓自己的哭相不至於太難看。

    然而情到深處難以壓抑的痛苦,還是讓韓母涕淚縱橫。她雙手掩麵,終於,放開了聲音。

    “我真的……太難了……”

    月兒流落娼門,自古娼優並序,月兒自知其中艱辛。她理解韓母,但同樣,她亦是被家族拋棄的孩子,她對於母親的懷抱有多渴望,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或許,你不理解江雪。對於一個孩子而言,能夠和母親在一起,吃多少苦他們都是願意的。”

    韓母苦澀一笑,涕淚依舊:“明小姐,你出身名門,不知道下九流的辛酸。他若一直跟著我,或許我正當紅時能讓他吃飽穿暖,但又怎麽能比得上大帥府能給予他的教育和地位呢?哪個學堂願意收一個戲子的私生子,他又

    如何能出洋留學,如何做少帥呢?”

    確實,韓母顧慮是真的,但韓江雪的恨也是真的。

    “或許,當時你同他一起來到韓家,起碼能讓他享受為人子的一點童年之樂。”

    妝淚闌幹的韓母苦澀而無奈地搖頭,眼角眉梢卻仍有三分桀驁:“去韓家?去與韓靜渠做妾?每日看著主母的臉色,生怕自己年老色衰被厭棄?明小姐,易地而處,你會去韓家麽?”

    韓母頓了頓,繼續說道:“韓靜渠當年是如何誆騙我的?我正當紅時,他說他家中無有妻妾,一定八抬大轎抬我入門。後來呢?後來我懷了身孕,才知道他早已老婆孩子成群了。我質問他,他卻和我說,以我出身,即便他家中沒有妻妾,我也不可能成為正房的。”

    韓母戚戚然看向窗外,留給月兒一個落寞的背影。

    “明小姐,出身名門,有家人庇佑,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男人的歡愛隻是一時的,他們最終看重的,還是出身。”

    一句話說者無心,於聽者而言卻是怎樣一番震撼。對於韓母的遭遇,方才的月兒還能持身為正,理性看待,可聽了這句話,心卻涼了半截。

    歡愛本就不是長久的,那他對她的所有愛護與庇佑呢?是出於真愛,還是出於她是“明家大小姐?”

    倘若這個虛假的外衣被驟然扒了下去,他的愛,還能依舊麽?

    車子一直行到了韓家門口,月兒都沒有再說話。半是因為受了驚嚇,腦子仍舊不靈活。半是因為她也想不明白,如果當時的自己易地而處,會怎麽做?

    她佩服韓母為了自尊仍舊靠著自己的一技之長立足天地。但她也心疼韓江雪因此年幼失怙,變成了那清冷寡歡的性情。

    “娘,送到這就行了,你早些迴吧。”

    韓母乍一聽聞,臉上的表情一滯,驚愕而顫抖:“你……再說一遍?你叫我什麽?”

    “我叫您一聲娘。是因為我是江雪的妻子,這也隻能代表我自己對您的尊重,於情於理,我應該這樣做。我也會盡我所能解開江雪心頭的疙瘩,讓他樂意去接受您。但如果並不成功,請您不要怨恨他。這些年,他也不容易。”

    強撐著優雅從容,月兒目送韓母的車子緩緩駛走,她才發現自己行屍走肉一般沒了力氣。

    她被下人扶著進了客廳,跌坐在沙發上,腦子裏亂成一團。

    那個日本女人死前邪魅如同烈日牡丹的妖豔笑

    容時刻逡巡在她的腦海裏,冷冰冰屍體僵硬地跌在血泊中的場景也時不時閃現出來。

    月兒坐在明晃晃的華麗廳房中,周遭站滿了傭人侍從,盛暑之中,她仍舊覺得周身寒涼。

    不由地抱緊了肩膀。

    她渴望一個溫暖的擁抱,低語告訴她別怕。而這個擁抱,隻能來自韓江雪。

    韓江雪……他在哪?

    月兒想到這,便懊惱起來,她恨自己不是紅拂女般的巾幗英雄,不能如影隨形地成為韓江雪的臂膀。如今她自己躲迴了安樂窩裏,卻絲毫不知韓江雪處境如何。

    月兒越發坐不住了,她強撐著起了身,焦急地又迴到了韓家大院的門口。

    傭人幾度阻攔,都被月兒拒絕了。

    夏風燥熱溫吞,周遭蟬鳴嘈雜,月兒一概是感受不到的。油氣路燈孤零零地點綴著已經入夜的無盡黑暗,本就昏黃無力,又時而閃爍不定,好似鬼影。

    門口的長巷如同無底的深淵,隱匿在黑暗裏,張著黑洞洞的大口,朝向月兒。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任誰驟然麵對如此血腥的場麵,都會心悸許久。更何況是月兒這般少不經事的女孩子?

    可即便腦子裏的可怖場景無法揮退,月兒依舊咬著牙站在黑暗中,努力站直腰板,眺望著巷子口的方向,等待歸人。

    說來可笑,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在世界的兩個不同角落,陪他感受著死亡與黑暗的恐懼。竟然能生出一股慷慨悲歌之情來。

    月兒站了多久,她也不知道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擔心與憂慮便一絲一毫地代替心中的恐懼。韓江雪還沒有迴來,他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就在月兒一顆心掰成了八瓣,快要風魔的時候,巷子外傳來了點點光暈。

    由遠及近,顫若微星,慢慢向月兒的方向駛來。是韓江雪的車。

    月兒一晚上的所有擔心與憂慮都落了地,心頭的酸澀苦楚便有恃無恐地漫溢開來,鼻子一酸,眼淚終於在這一刻決堤了。

    坐在副駕駛上的韓江雪遠遠望見光暈中孱弱單薄的身影,緊緊抱著自己的臂膀,孤獨無依地矗立在門口。

    那是她的小嬌妻。柔弱得如同一灘水的小嬌妻,卻不知道為什麽,會滿眼堅定地站在那裏。

    她……是在等他?

    韓江雪甚至等不及車挺穩,便開了車門。司機驟然刹車,才讓韓江

    雪不至於急切到跳車的地步。

    月兒逆著光,看得並不十分真切。可她心中篤定,那是她的丈夫。

    她終於放下心中所有的忐忑與顧忌,迎著車燈的方向,竭力奔跑。腳下的高跟鞋成了累贅,她便甩開那累贅。所有的驕矜成了負擔,她便扔下那負擔。

    月兒終於抱住了真真切切的韓江雪,她踮著腳,感受著對方的溫度。那種實在的厚實感讓一晚上的恐懼都煙消雲散。她泣不成聲,唯有一絲眷戀吊著月兒的滿腔孤勇。

    韓江雪用一隻手將月兒按在懷裏,貪婪地享受著一份“非我不可”的依賴。他輕撫著月兒的頭發,想要告訴她,不用怕,都處理好了。

    可最終還沒等韓江雪開口,月兒卻帶著哭腔,甕聲甕氣地抽噎:“你怕不怕?”

    問……問我怕不怕?韓江雪訝異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怎麽會怕呢?”韓江雪溫暖一笑,“放心吧,我什麽都不怕。”

    月兒的小腦袋像撥浪鼓一般在韓江雪的懷中搖晃:“不可能,你怎麽能不害怕呢?她……她那麽嚇人……我又什麽忙都幫不上。”

    韓江雪被月兒逗笑了:“你忘記了,我是學醫的。解剖過很多屍體的,沒什麽好怕的。”

    月兒並不懂西醫,不知道醫學生要解剖諸多屍體。聽到這,她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原來他吃過這麽多苦,都是她不曾知道的。

    韓江雪幾乎是靠一隻手將月兒抱進臥房的。

    月兒不肯讓他一直抱著,他又不肯鬆手。相持不下,月兒私心裏還貪戀他懷抱的溫暖,索性便從了他的意。

    隻是微微不解:“你另一隻手受傷了?”

    “沒有,隻是另一隻手沾染上了血漬,怕蹭到你身上。”

    入夜,月兒躺在溫暖的被窩裏,依著韓江雪炙熱的胸膛,感受著彼此的心跳。

    韓江雪低頭看著一雙大眼睛仍舊撲閃的月兒,安撫道:“怎麽?睡不著?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月兒點頭,索性閉眼都是血淋淋的場景。

    其實這故事月兒是聽過的,是韓江雪書架上的童話故事。他聲音低沉,娓娓道來,她唿氣輕柔,慢慢聆聽。

    童話,是說給孩子聽的吧?月兒想到這,突然憶起火車上的陣陣惡心。時至今日,月兒仍舊天真以為,自己懷了身孕。

    想到這,月兒不禁在心底

    暗暗發問,孩子,你聽見了麽?爸爸在給你講童話呢。

    月兒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了自己的小腹,想要感受這個孩子的存在。可乍一觸碰,不禁眉頭微皺,自己的手,實在是太涼了。

    這微末細節入了韓江雪的眼,停下了講述的故事,問道:“肚子疼?”

    說罷,伸手覆蓋住月兒的小腹,一股強烈的溫暖從小腹處蔓延開,流至四肢百骸。

    終於,在他的嗬護下,月兒閉上了眼睛。將一晚上經曆的所有恐懼憂慮都拋開了,沉沉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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